2009年12月28日星期一

東亞運餘波之澳洲與哈薩克

【咫尺地球】香港主辦的東亞運共有九支參賽隊伍,歷史上的東亞運則曾有更多國家出現,包括兩個大國澳洲與哈薩克。它們參加東亞運與否自然不單是體育議題,更是地緣政治和板塊整合的具體反映。

以哈薩克為例,它脫離蘇聯獨立前,並沒有明確思考自己的身分認同問題。獨立後,它順理成章地希望成為中亞龍頭,畢竟它是面積極大、資源極豐的潛在區域大國。但哈薩克慢慢發現自己沒有整合整個地區的能力,而中亞各國周旋於各大國之間自顧不暇,也沒有能力強化集體精神。於是哈薩克一度向東亞靠攏,特別是中、日兩國在當地都有相當投資,令哈薩克國內的自身認同出現了改變。在這背景下,哈薩克一度參加東亞運,令東亞運一度充滿白皮膚、金頭髮運動員。

東亞整合未竟 哈薩克脫亞入歐

但今天哈薩克卻出現了脫亞入歐的傾向,儘管它的國土面積絕大部分位於地理上的亞洲,最終也離開了東亞運圈子,在國際足協更轉成了歐洲國家會員。內裏原因,一來是這樣做有遙遠的加入歐盟希望,二來加入歐洲圈子比東亞圈子更能抗衡俄羅斯,三來當東亞未形成實質的整合,對哈薩克也就沒有作用,反正中日對能源的需求是不會改變的。

但我們可以想像,一旦人民幣變成了「亞元」(據說中國已決定不和日本合作而獨自深化亞元工程),中亞貨幣的獨立性會出現壓力;而當東亞自由貿易區得到落實,中亞也會有被孤立的恐懼。屆時以哈薩克的反覆,重新加入東亞運會是理所當然;要是東亞吸納了哈薩克,對資源緊張的中日韓經濟就是一大解脫。

澳洲的例子也具有相當代表性。它從未成為東亞運正式成員,只曾以附屬身分參賽。這動作固然符合其「脫洋入亞」的國策,同時澳洲足球隊也離開了大洋洲賽區轉為亞洲成員,但畢竟目前的東亞身分對澳洲還是格格不入。始終澳洲已自視為大國,希望未來的東亞整合出現多元結構、與中國平分秋色,不甘心以附庸身分入亞,反而和中日在收編東盟各國的過程存在明顯競爭。

澳洲「脫洋入亞」 與中日競爭

這些案例反映「東亞」的定義在不斷改變,而且牽涉了敏感的整合問題。從前歐洲整合不斷出現小歐洲、大歐洲等概念,當東亞合作成了大勢所趨,特別是會影響國際金融和貨幣結構,東亞在中日韓這傳統範疇以外還包括什麼、邊界在哪裏,也同樣觸動世界神經,因為這些問題的答案可有不少變數。

例如,文化上,新加坡是否可算作東亞成員,而這又會否對東盟的身分認同有牽一髮動全身的影響?政治上,作為美國一個州、但和日本淵源極深的夏威夷,是否可以某種形式加入東亞,像身為法國海外省的瓜德羅普島,也可以獨立身分參加中北美洲金盃足球賽,並和鄰近經濟體緊密互動?甚至俄羅斯遠東極受中國影響的海參崴,是否也可試行一國兩制,再滲入整合過程?

值得注意的是,就算整合了新成員,也不一定代表東亞變得更強大。恰恰相反,由於西方擔心東亞整合後變得強大,反而情願更多國家地區混入這過程,以減低其整合的深度,這正是英美當年支持歐盟急劇東擴的原因之一。既然各國都不知道東亞的極限無論在深度和廣度兩方面在哪裏,東亞運也就成了理想的實驗平台,以非政治化的方式測試各種東亞整合的可能。

香港教育學院社會科學系副教授 沈旭暉

2009年12月21日星期一

東亞運餘波﹕關島與塞班島的國際身分

【咫尺地球】位於北太平洋的關島和塞班島,都是中產新興旅遊熱點。但它們對一般市民而言,感覺始終較為陌生,直到今年,卻因為兩件事令它們的知名度高起來﹕

(1) 香港主辦東亞運,平常不被一般人當作東亞成員的關島一如往屆參賽,派出運動員超過100人,雖然水平不高,但個別運動員予人深刻印象。例如,有位打乒乒球的中年胖漢代表,球技可能還及不上香港小學校隊,卻帶來運動會前所未有的親切和喜劇感;

(2) 一度家傳戶曉的周秀娜寫真集,出奇有國際視野地以塞班島為背景,大概假設其讀者多不知道塞班島在哪裏,好增添神秘感覺。

次主權個體 與香港相似

事實上,關島和塞班島的母體——北馬里亞納群島——都是國際上具有代表性的次主權(sub-sovereignty)個體,類型和香港相若,其國際身分值得港人注視。它們的主權都屬於美國,而美國領土分多個級別﹕「整合」(incorporated)了的除個別例子外,都是國內州份;「未整合」(unincorporated)而又「組織」(organized)了的,就是有自治權;這些自治單位能自給自足、被當作準國家的,可以成為「自治邦」(commonwealth),不能自給自足的,則繼續是「屬土」(territories);還有其他既未整合、又未組織的屬土,像美屬薩摩亞,由美國以更直接的方式管治。關島的正式地位就是美國的「非整合」「組織」「屬土」,以塞班島為首府的北馬里亞納群島則是美國的「非整合」「組織」「自治邦」,都在美國眾議院有沒有表決權的代表。其實關島面積比整個北馬里亞納群島還要大,相當於香港的一半,人口也比北馬里亞納群島要多,但由於美國軍事基地設在當地,戰略位置重要,華府一直不願關島「升呢」,以免影響美國日後的駐軍部署。

棄大洋洲事務 參與東亞活動

至於它們的地緣身分,也十分有趣。歷史上,關島和北馬里亞納群島屬於同一組群,原來都是西班牙屬地,直到1898年,西班牙在美西戰爭被美國擊潰,喪失所有主要殖民地。至此兩島卻命運迥異﹕關島被美國直接佔領,北馬里亞納群島原來被准許由西班牙保留,但西班牙見自己在太平洋已一無所有,乾脆將之售予德國;德國在一戰戰敗後,群島被轉給日本托管;日本在二戰戰敗,北馬里亞納最終還是落入美國手中。值得注意的是,關島在美國授意下,不參與太平洋整合,反而老早加入東亞區,因此積極參與東亞運動會,而隔鄰的北馬里亞納則一直參與大洋洲事務。直到年前,它卻效法關島申請加入東亞足協、退出大洋洲足協,反映願意自稱大洋洲國家地區的島嶼將愈來愈少,也許不久後即會組隊參加東亞運。

值得一提的還有和關島、塞班島鄰近的帕勞(帛流)島、馬紹爾群島、密克羅尼西亞聯邦。這三國目前都是獨立主權國家,但和北馬里亞納群島經歷差不多的歷史,最終卻超越了什麼「未整合」、「已組織」的美國框條,分別和美國簽訂「自由聯合協定」。協定內容賦予它們的身分其實和自治邦差不多,都要接受美國外交指導、軍事保護,也都擁有自治權,甚至也享有某些美國公民權利,分別只是它們的主權被美國確認,作為「特殊的國與國關係」而已。雖然獨立與否只是一線之差,但關島和塞班島既然選擇(或被迫選擇)了不同道路,未來參與東亞整合的前景,卻可能豁然開朗。

香港教育學院社會科學系副教授 沈旭暉

2009年12月14日星期一

《2012末日預言》國際視野的空白﹕G20篇

【咫尺地球】讓我們回看《2012》處理人類普世問題的跨國機制。在電影,那還是G8,大概拍攝時預計不到G20的出現。因此橋段一方面安排人類方舟在中國興建,另一方面中國卻不是首先獲知會的國家;印度、巴西等G20新貴,自然也無影無蹤。假如真的有那樣的會議,其實歐盟一個代表就可以了;而沙特貴為G20成員,並非電影諷刺的只因有錢才能上船。

核武大國無可能銷毁核武

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假如G20是機制,我們就會明白為什麼美國總統不可能在會上和各國領袖直接討論﹕一來這些國家不輕易相信美國,二來不少國家領袖轉換頻率極高,得到絕密資訊,難保不會炒作為自己的競選議題。所以國家元首不一定是處理這類議題的理想人選。合適人選必須有一定延續性和超然性,例如前總統或憲法上的虛君。

說服世界各國領袖為了維繫人類文明分工合作做方舟,並非最困難,雖然當年被列根星球大戰計劃欺騙的蘇聯後人俄羅斯,不會不擔心這又是陰謀。真正困難的是,要是預測有《2012》末日危機,核武大國總應大量銷毁核武,以免浩劫時自己的核武意外爆破,屆時恐怕沒有方舟可同時抵禦天災人禍,倖存者也不可能走出艙外,因為世界已充滿輻射。但要各國銷毁核武,無論末日證據多麼充分,都極難,讓各國領袖承諾不攻擊已是極限,宣布不防禦幾不可能。何况方舟既然在中國,各國就是把登船權交給了中國,要是最後關頭解放軍逼全體外國人下船,他們也沒辦法,因此該基地應盡早交給聯合國或各國代表共同管理。這是更不可能造到的,中國會認為是分裂西藏的陰謀。

這機制也不可能像電影那樣,沒有危機管理的準備。各國領袖不可能真的在最後一刻才集中到方舟,任何行動都不容許安全系數如此低的運作。正常做法是在事發1個月前,就安排替身代表領袖出席公開場合,以免最後一刻有什麼意外;假如2012年的香港特首能獲入場券,他也會讓政務司長當署理特首而先逃。又如電影出場的加州州長阿諾舒華辛力加理應獲分配入場券,他似乎卻在加州殉難;在現實世界,他當然會老早安排替身飾演自己,讓本尊逃之夭夭。

危機管理準備 領袖有事勢早遁

至於最後關頭讓名單外的人上船更不可能,船內食物和應急物品都是稀有品,各國元首必須在計劃制訂前,同意遇上非常情况如何反應,不可能毫無應急指引感情用事。要是方舟上的人要封閉式生存數年,人數倍增的結果,只能是產生糧食危機和騷亂。

最後,方舟計劃也不可能是單一計劃,真的面臨末世,人類大概會分散投資製造不同工具,例如土法煉鋼的熱氣球,以及太空船,以免磁場倒調讓方舟通訊儀失靈。就算大型太空船非現在科技能承擔,極個別人士也會被安排在月球基地暫住,維珍航空老闆布蘭森就必然情願花盡身家上太空,而不是付十億歐元擠方舟。既然方舟位置有限,把那些書畫送上月球暫存而騰空位置予人類,似乎更合邏輯;同一道理,各國生物學家可盡早蒐集動物不同品種的DNA樣本,而不是忙於像《聖經》那樣運送一雙雙動物上船。目前這些自然都與我們的生活無關,但從中多了解國際關係和危機管理概念,面對香港自己的2012,也是有建設性的。

香港教育學院社會科學系副教授 沈旭暉

2009年12月7日星期一

《2012末日預言》國際視野的空白(中)﹕宗教篇

【咫尺地球】除了獨立教派和恐怖組織,災難電影《2012》另一批明顯忽略的非國家個體(NSA),就是各種宗教領袖。《2012》刻意強調宗教的無助,反正讓全世界毁滅,卻偏偏選擇拍攝巴西耶穌像和梵蒂岡聖保祿大教堂的倒塌,又要倚靠宗教的意大利總理成為唯一逃不過去的大國領袖。據說導演原來還打算拍攝伊斯蘭聖城麥加之毁滅,不過為免激起穆斯林報復才作罷。

總統擔當精神角色不符現實

事實上,要是瑪雅預言真的存在,信息也是說「毁滅現世界、建立新世界」,所以方舟除了負責逃生,更肩負了重建、改造人類文明的責任。因此宗教領袖才應是方舟的主角。假如有一個變相決策委員會,教宗不可能不在內,正如事實上存在的終結冷戰決策委員會,也是以列根、戴卓爾夫人和若望保祿二世為核心。像教宗、達賴喇嘛、伊朗什業派阿亞圖拉這些人,影響力明顯比被安排擁有獨立發言權的意大利、加拿大總理要大。就是教宗本人希望留守羅馬殉難,也必會派遣重要主教參與整項計劃,而沒有伊斯蘭領袖參與更屬政治不正確。《2012》安排大量阿拉伯酋長資助方舟計劃,他們不可能完全向伊斯蘭領袖隱瞞計劃,現在就算是沙特國王調動十億鎊的資金也需要核數,沙特國內的激進瓦哈比教士,就對監察領袖的帳目愈來愈用心。

只要及早得到各大宗教領袖同意方舟計劃,他們自然可以安排願意殉道的高層神職人員在最後關頭陪伴世人,人類安樂死也容易點。然而在《2012》,承擔這精神角色的卻成了美國黑人總統。這是極政治不正確的安排,一來讓世俗領袖衍生出精神身分,二來不合理地讓偽個人英雄主義凌駕於制度,這都不可能在現實世界出現,也與美國憲法不符。假如那是布殊,絕不可能自己不上船,也會老早安排葛培理牧師代表他留守最後一刻,以示新保守主義與美國共存亡,那才是冷血領袖的工作。

假如什麼人上船、什麼人發號施令是全球領袖共識,美國總統在最後關頭改變計劃,足以令計劃破產。電影反映的正副總統及議長不在時,居然被幕僚長攬權,而其他國家領袖又集體向他施壓,這些都是最不應該出現的混亂——根據美國憲法,副總統不在,應輪到眾議院議長,再次是參議院多數黨領袖,接着是國務卿以下一眾內閣成員,幕僚長根本排不上號。在非常時期,捍衛原有秩序已十分困難,像《盲流感》一類小說/電影講述的文明毁滅、新秩序重整,正是這情况;假如幕僚長奪權先例一開,其他領袖被推翻也指日可待,那都是美國總統婦人之仁的責任。

對宗教人士而言,末日方舟恰恰是他們「一展抱負」的機會。既然事件有神秘色彩,對2012年有預言演繹權威的中南美洲印第安巫師、各國末日預言學家,以及麥玲玲師傅,也許都會獲派入場券。特別是因為羅庚這中國傳統文化具有神秘力量,不應在大災難失傳,而當地球磁場改變南北極,屆時懂得以顛倒方式使用羅庚的玄學家,就只有麥玲玲師傅了。

香港教育學院社會科學系副教授 沈旭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