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1日星期三

沈旭暉專訪索馬里蘭外長Abdillahi Duale

筆者剛到英國參加討論全球化時代國家主權的學術會議﹐認識了同樣在會議發言的「索馬里蘭共和國」(Republic of Somaliland)外長Abdillahi Duale。若問哪裡是索馬里﹐讀者會知道那在非洲東部﹐此刻海盜為患﹔但說到「索馬里蘭」﹐認識它的華人恐怕大是寥寥﹐能分辨「索馬里蘭」與「索馬里」 的更是少數。當我對這位外長說可向更多華人介紹其國度﹐他立刻興致勃勃的接受訪問。

東非亂局的民主燈塔﹖

「我們是一個獨立國家﹐千萬不要與他們混淆。」對Duale而言﹐他是貨真價實的外交部長﹐但他自然知道他的「國家」不被國際社會承認——這也是他參加這類會 議的原因。會議的贊助單位是石油公司﹐該公司在非洲投資甚多﹐自稱有義務協助索馬里蘭和西撒哈拉獨立﹐因此才贊助兩地政要與會。聯合國承認的索馬里共和國 (Republic of Somalia)本由英屬索馬里蘭和意屬索馬里蘭兩部份在1960年合併而成﹔同一地區還有一個法屬索馬里蘭﹐獨立後﹐成為今日的吉布提。索馬里合成後﹐ 政局混亂不堪﹐現今被國際社會認可的「中央政府」﹐只能管轄前意屬索馬里蘭﹐居於南部﹔居於北部的前英屬索馬里蘭一直反抗﹐並於1991年、即冷戰結束時 宣佈獨立。「那是糟透了的聯盟﹐我們永遠也不會回到那裡去。事實上﹐誰到知道我們的比他們好。」

會議期間﹐不少專家學者也 分不清楚索馬里和索馬里蘭海域﹐紛紛向他詢問海盜問題﹐讓他感覺無奈。「我可以保證﹐索馬里蘭的海域連一個海盜也沒有﹐海盜都是來自南部索馬里地區的。」 據他所說﹐今天的海盜都是昨天的軍閥﹐索馬里蘭沒有軍閥﹐卻有強大的中央軍隊。「假如南部敢入侵我們﹐定不會好過﹐他們也知道我們更強大。」既是這樣﹐為 什麼不乾脆揮軍南下﹐或協助打擊海盜﹐從而贏取國際聲望﹖「我們也得尊重他們﹐因為我們屬於兩個不同國家。何況我們雖然支持南部的人民﹐但他們往往對我們 這裡要求太多。」

當然﹐外長沒有多提索馬里蘭境內也有分離主義活動、索馬里蘭也曾與索馬里另一分離主義地區 Puntland打過「邊境」戰爭。但畢竟﹐索馬里蘭是國際關係「類國」(Quasi-state)的典型。它至今得不到國際承認﹐但有效管治國土近二十 年﹐有固定人口、固定領土﹐基本上符合國家的定義﹕「南部在1991年只有兩個軍閥﹐你看現在有多少﹐我們卻有一個統一政府。」更諷刺的是索馬里蘭的管治 模式﹐反而完全符合西方要求﹐既有相對合理的民主選舉﹐又有真正三權分立的憲法﹔2003年﹐索馬里蘭以一人一票方式選出總統﹐更得到人權份子讚揚。其國 內無論是立法還是行政機關﹐都根據美國模型設置﹐和動亂不堪的索馬里不可同日而語﹐成了他口中的東非民主綠洲。Duale本人﹐就是政府最資深的閣員。

中國反獨過份敏感

在 索馬里以外﹐索馬里蘭的鄰國如蘇丹、也門等﹐也是國際社會的反恐對象﹐如此反襯下﹐索馬里蘭曾以為獲承認應不是問題。但他們錯了。表面上﹐這是基於非洲團 結組織(即今日非盟)的一項協議﹕各國不應擅自更改殖民時代的疆界﹐否則戰爭永無止境。「其實﹐索馬里蘭曾正式獨立三天﹐才併入索馬里﹐所以統一的索馬里 才是不符舊疆界。我們保證被承認後﹐不會打開潘朵拉的盒子。」1993年﹐由埃塞俄比亞重新分裂出來的厄立特里亞(Eritrea)也得到國際承認﹐更令 索馬里蘭不忿。「非盟近年立場已開始調整﹐剛發表了政策報告﹐對承認我們獨立多有鼓勵﹐我深信改變正在開始﹐特別是當他們發現南部是如何不堪之後。」

然而﹐還有不少國家堅決反對承認索馬里蘭﹐包括中國。「曾幾何時﹐中國貨、中國商人在我們國家隨處可見﹐特別是在六、七十年代毛澤東援助非洲時﹐不少基建都 是來自中國的。但我們宣佈獨立後﹐中國官方物資都撤走了﹐很難才看見一個中國人。我們的總理曾向中國傳話﹐當然﹐我們也希望向中國招商。」不過外長似乎是 務實的﹐不會真的相信會有大量中國商人短期內到他的國度﹐因為中國是最難被說服承認索馬里蘭的國家之一。「中國人老是擔心這會成為西藏、台灣的同類例子﹐ 其實我們多次說過﹐各國情況不同﹐我們和台灣、香港、澳門根本不能相提並論。但他們就是敏感。我們很希望中國作為大國﹐可重新檢視對我們的政策。」

在 他的努力下﹐索馬里蘭加入了有小聯合國之稱的「Unrepresented Nations and Peoples Organization」﹐也在不少國家設立代表處。就像台灣那樣。其中倫敦是最重要的代表處之一﹕「不少英國人對我們感到內疚﹐我們也認為他們作為前 宗主國﹐有道義責任協助我們獨立。」他反覆強調這次訪問英國是光明正大的拿索馬里蘭護照入境﹐而不是索馬里護照﹐希望證明英國的實質承認。「你知道嗎﹐南部的所謂正式索馬里護照﹐付5美元即可購入有一本﹐經常被非法份子用來犯罪﹔我們的護照卻製作嚴謹﹐極難偽造﹐世界歡迎。」

當外長也被「挖角」

可惜﹐一般相信索馬里蘭要成為正常國家﹐不可能是短期內的事。獨立而缺乏母體承認﹐一般都不會獲得國際接受﹐直到剛出現了科索沃的例子。但索馬里蘭不是科索沃﹐沒有大國在背後。外長也心中有數﹕除非索馬里本身的亂局終結﹐出現中央政府﹐而這個政府又率先承認索馬里蘭獨立﹐那樣世界才會跟隨。「為什麼不會發生﹖正如當年巴基斯坦承認孟加拉獨立﹐南斯拉夫也承認克羅地亞獨立。」但讓索馬里出現中央政府的難度﹐比這中央政府承認國土分裂的難度更大。「無論這個獨立夢有多困難﹐我們絕不放棄。我有信心在有生之年﹐見證索馬里蘭全面獨立。」

這類話語﹐在獨立領袖當中聽過不少。假如我們不從主權角度觀察﹐也可從人性角度了解外長的心路歷程。「是的﹐這個獨立計劃就像是我的baby﹐我見證著它的一切﹐那份滿足感﹐是任何其他職業都不能相提並論的。」說到底﹐Duale本人是典型的非洲精英﹐在美國紐約州立大學畢業﹐原來唸經濟﹐同期畢業的同學都走進銀行工作﹐今天不少當上總裁﹐但他畢業時卻選擇回到窮鄉僻壤搞獨立。「坦白說﹐在我當上索馬里蘭國家領導後﹐依然有不少商業機構向我埋手﹐游說我跳槽。」他又補充說﹐「不要告訴我的妻子。」是的﹐對那些投資銀行而言﹐一個不被承認的國家外長﹐就像空殼中小企的空心部長﹐不是一份「職業」。「我們無疑要犧牲很多﹐但我們也是人﹐都要追求自己的夢。我希望我的子女活在我們的國家。」既然那裡人民生活得比鄰國好﹐爭取全面獨立究竟是目標、還是手段﹐則見仁見智了。

沈旭暉 亞洲週刊 2009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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