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27日星期二

從「新加坡《那些年》」閱讀新加坡本土社會: 《我的朋友,我的同學,我愛過的一切》(That Girl in Pinafore)

觀看這齣新加坡本土製作的電影時,我身處新加坡迷你戲院,原來心態只是考察別國國情,想不到電影比想象中要好得多,雖然情節老套,但添加了新加坡本土風味,就令人感覺味道。單論電影本身,似乎是台灣《那些年》和大陸《山楂樹之戀》的crossover:一方面是學生時代少男少女的愛情故事,又是有包括肥仔一員在內的兄弟班四人,在學校又是打手槍;另一方面,學生們卻十分純情,電影有青春而沒有肉體(連沙灘嬉水也沒有),結局又是主角患上絕症而逝。精彩之處,反而是電影有意無意間反映的新加坡百態,以下情節能通過審查,其實已不容易。

中產「虎媽」與新加坡家長式管治

電影女主角來自單親中產家庭,母親堅持在家說英語,夢想是移民美國,把女兒管束得十分嚴格,這原來是「虎媽」的常見造型。但放在新加坡,這其實是過去數十年政府提倡的精英主義縮影:能說英文的都不願意說華語,學校以成績汰弱留強,精英一面宣傳愛國,一面卻排隊拿綠卡。最有意思的是結局:女主角對送機的母親說,「這是我一生最後一次聽你的話」,然後沒有擁抱,頭也不回就上機,和主旋律電影的「母親嚴厲些還是為兒女好」、「母女冰釋前嫌」等公式截然不同。這多少反映了不少新生代新加坡人對家長式政府的態度:他們明白政府的效率十分理想,但也情願在大選投反對派一票。

種族議題的禁忌

新加坡另一個社會禁忌是種族議題。新加坡立國前後,曾發生連串種族動亂,李光耀以鐵腕手段鎮壓下來,「75%華人、其他馬來人、印度人、西方人組成新加坡」的公式,就成了不能挑戰的方程式,任何人宣揚種族矛盾,都可能有嚴重後果。電影的肥仔男學生卻與家中馬來司機的女兒拍拖,最後還結婚生子。父親勸他三思,說他根本不了解女孩的宗教,被兒子頂撞了一句:「你這是種族主義」──假如電影在其他地方上映,這句話大概不會引起反應,但在新加坡戲院內,觀眾都不約而同「wow」了一聲,因為「racist」這詞,在此間太敏感了。無論官方如何宣傳,新加坡的跨種族通婚畢竟不太普遍,不同種族在工作中合作無間,但始終以自己的社群為主要活動範圍。近年新加坡有人建議不強調種族、只強調「新加坡人身份認同」,但政府對華裔主導的政策又十分堅持,這兩難如何理順,也是一大挑戰。

精英主義與既得利益

電影的反派學生依仗家境成為學校小霸王,結局也不像一般主旋律電影般「惡有惡報」,而是通過賄賂擊敗了主角,得到歌唱比賽冠軍,也讓家人購下主角一家經營的音樂餐廳,全面報復成功。這觸及了新加坡另一個禁忌:執政人民行動黨其中一個引以自豪的綱領,就是推廣「賢人政治」(meritocracy),但到了選舉,卻常被反對黨攻擊為造成社會不平等。新加坡信奉高薪養廉,但反對派認為精英的機會太多,而且是結構性的既得利益者,一般人只要在教育制度成為失敗者,就難以挑戰。反派學生的「成就」,暗示了社會不平等的一面;但要是沒有精英主義,新加坡卻可能失去賴以成功的基礎。李光耀認為新加坡國情「太獨特」,要是沒有強而有力的領導,國家在複雜的國際環境根本沒有方向,而相信這論調的人,有很多。

「校園色情小說生意」的折射

電影講述中學生偷買色情雜誌,在學校經營借閱生意,在西方自然是「小兒科」,但對新加坡還是頗為震撼。因為新加坡實行新聞監控,色情資訊也在監控之列,一些熱門色情網站都被屏蔽;雖然設有紅燈區,但檔次很低,不能解決一般「問題」。因此,新加坡人多少有壓抑的一面,然而踏入互聯網時代,一切管制已難奏效,政府卻沒有想好對策,就像電影的校長除了消極重罰四名學生停課一個月,就甚麼也不懂得做。有趣的是,學生家長只會擔心兒子停學的後果,對色情雜誌反而毫不介意。這裡折射的,既是監控與現實的矛盾,也是保守與開放的悖論。

「新謠」1993Vs 2013:由被批判到被肯定的身份認同

那政府為什麼容許電影上映?除了以上訊息表現得太不經意,電影成功塑造的新加坡本土特色,相信是政府十分樂見的。以前在李光耀時代,公開在銀幕上說福建話、廣東話等方言是被禁止的,原因是害怕妨礙國民身份認同。但現在新加坡人已發展出別樹一幟的「Singlish」,把英文、各種華文方言與及馬來文、印度文等詞彙融為一體,文法自成一家,外人既不會不明白,又能明顯感覺到自己是「aliens」,這不能不說是本土化的成果。

電影的大量「新謠」歌曲,更是新加坡本土文化的象徵。新謠大盛於八、九十年代,當時新加坡正經歷全球民主化,新一代感到無限機遇,政府一方面嘗試開放,例如在1993年實行全民直選總統,另一方面卻加強管制,例如立例禁售香口膠。電影背景正是設在1993年,後來新謠慢慢式微,也是與那一波社會變革歸於沉寂、一代人接受現實同步發生。想不到到了2013年,民主化浪潮再興,這次新謠卻由政權的批判對象,變成有助團結國人的「國寶」,反映李顯龍看待方言的眼光明顯和李光耀不同(李光耀至今對此耿耿於懷),其中一首因為方言被李光耀所禁的《麻雀街竹枝》,也有在本片出場。有了這種身份認同,新加坡作為獨立小國的前景還是樂觀的;至於其他越來越打壓本土色彩的地方,要是繼續把自身特色淡化,不但叫人嘆息,也是人類文明的損失。

沈旭暉 號外 2013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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