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16日星期日

葉問現象解讀:葉準師傅對談錄

《葉問II》上演的同時,「葉問現象」也成了坊間關注的重點,和電影同步出現的,還有葉問傳人葉準和他的兩名徒弟盧德安與彭耀鈞合著的《葉問詠春 2》。由於《葉問II》更多篇幅觸及葉問來港後的生活,以及關鍵人物葉問徒弟李小龍、葉問在港後人的近况,自然引起關注。由於葉問是今天二百萬門生弟子遍及全球的一代詠春宗師,又是華人傳奇李小龍的師傅,加上葉家後人曾直接對電影給予意見,令《葉問》無可避免地捲入現實社會,乃至現實政治。

筆者曾寫過一篇剖析葉問時代背景的評論,認識葉準師傅和他的兩位高徒盧師傅、彭師傅,除了承蒙他們客氣邀請筆者為其新書作序,也了解了更多第一人稱的葉問時代格局。這些資訊,對解構葉問現象十分重要,特別是當《葉問II》以戰後香港為時代背景,更拉近了我們和歷史的距離。正視「詠春政治」的存在,不但不會影響葉問的形象,反而可以讓英雄片更立體化,我們需要有血有肉的偶像,而不愛黃飛鴻。正如你會發現,作為葉問傳人的葉準雖然已八十六高齡,卻同時有長者和青年的兩面。

避日本還是避中共?葉問來港之謎

據葉準師傅透露,葉問確是因為曾擔任國民黨政府的職位,擔心中共建國後清算而來港,而不是電影《葉問》上集暗示,直接因逃避抗日戰爭而到港定居。他回憶說,某天中午,他和父親在廣州大同酒家飲茶,其後他為父親買了一張六時由廣州開往澳門的船票,葉問在澳門停留了大約一個月,就這樣轉到香港。其間,葉問與家人一直保持聯絡,葉問隻身來港,用意是先考察香港環境,以方便安排家人隨後來港定居,葉夫人完全知情,並非出現家庭問題。隨後,葉夫人、葉準師傅及葉問女兒於五十年代先後抵港,並領有第一代的香港居民身分證。後來因中港兩地嚴格管制邊境,葉夫人沒有再次來港,其後因病去世。葉準本人則於,一九六二年重返香港。他強調葉問來港時身無分文,只是為了追求更理想的環境,對其他猜測,都表示不足道。對此,我們可交叉閱讀他的自述﹕

「我於稍後的七八月再來香港,那時我已考上了大專,乘着尚未開課,便多來一遍。」葉準師傅記得,那次到來,葉問宗師已搬到飯店工會居住,並介紹梁相、駱耀給他認識。「我以為時間尚多,多留三兩天還是很充裕的;但老頭對我說﹕『帶老母及二妹來領取香港身分證』,我便回去了。」結果,葉問宗師的髮妻張永成女士及二女隨即來港,並領有香港的第一代身分證;葉準師傅回到佛山時已收到大專的通知,要提早開課,那次他沒有來,只由二妹帶着母親來香港度過了四、五天。「我的二妹準備嫁到香港,那次她帶老母來,跟着一起回去,隨後再來港。豈料她來了香港後,由於五一年元旦開始,中港兩地都實行邊境限制,住大陸的,不許出境,於是,老母在有生之年也沒有機會再到香港。」(《葉問.詠春2》頁208、209)

電影顧問費之爭﹕葉家兩房之謎

《葉問》上集上映後,有一名自稱葉問兒子的人經常向媒體爆料,控訴哥哥葉準「侵吞」電影顧問費用,聲稱要追討自己「應得」的一份,也教人好奇究竟葉家內部的關係如何。其實在《葉問》第一集,葉準已經以兒童姿態登場,他生於一九二四年,有一同父同母兄弟,名叫葉正,生於三六年,葉準強調二人「手足情深,互相敬重」。換句話說,其實《葉問》上集的時代背景,已經有了葉正,不過他沒有被安排出鏡。至於向葉準索取金錢的,原來屬於另一房,乃葉問的第三子葉少華。葉準表示與這位兄弟同父異母,而他並不懂得詠春,兩房關係自然不算密切,對此詠春中人也心照不宣;葉問再娶,難免也與他在電影上集極度尊重妻子的形象有一定牴觸。說到這些,我們不得不引述另一段葉準的自白﹕

葉準師傅在一九六二年來到香港後,才知問公身邊多了個上海婆;「她經常到興業大廈,還帶着華仔來,一來便大半天。」葉準師傅稱,問公從來沒有給他和弟弟葉正介紹上海婆是誰,葉準師傅也從來沒有稱呼她;被問到沒有稱呼她的原因是不是生她的氣時,葉準師傅答道﹕「沒有。」父親沒有介紹,但憑言行舉止,很快便可得知底蘊,葉準師傅稱﹕「當不知道便是了。」不宜宣之於口的事,父子間心裏明白就是了;「那時上海婆與華仔住在李鄭屋邨,經常來,卻沒有留宿,晚上一般會回李鄭屋去……但葉問已極少回李鄭屋。」(《葉問.詠春2》頁212)

《葉問》系列上映後,對家事被炒作,葉準覺得很遺憾,但也明白這是社會注視的代價。總之,他認為自己擔任電影顧問是自己的事,報酬是他自己辛苦工作所得,不應與這位同父異母弟生活混為一談,也無懼引起的種種猜測,明擺着不會向弟弟挑起的傳媒壓力屈服。這份精神,甚有捨我其誰的氣派,多少有少年人慷慨激昂的味道。

葉準功夫水平之謎

除了家境,葉問傳人的武功也成了討論熱點。網絡頗有針對葉準師傅的言論,例如說他的功夫不及同門、只是人到中年為了生計,才不得不習武等。不少網民根據片後葉準親身上陣教甄子丹功夫的花絮,來討論八十歲老人葉準的功夫,言論也不大客氣。葉準師傅對此也不避忌,公開說他7歲從葉問那裏學過第一套拳(「小念頭」),但尚未學完即半途而廢,「到三十七歲才認真習武,這是事實」。然而,他也強調由於到了香港後每晚也要等葉問教完拳後,才可開牀睡覺,所以被迫天天旁聽父親教學,結果對詠春的心得法度耳濡目染,早已心領神會,因此當三十七嵗開始練拳時候,進步神速。他早已在著作開宗明義說﹕最有資格演葉問、談葉問的,當然是自己。

這樣的說法,自然很「串」。但他確有這個資格﹕有了數十年教拳經驗,今天的葉準,也成了詠春界最高輩分的名宿之一,這是不能質疑的。但他表示從沒與同門公開比試,總不能求證武功誰高云云,似乎對功夫的高下,也在某處留了一手,反正葉準師傅早已到了毋須自己動手的階段了。年前內地動作演員吳京在接受訪問期間,曾說「不知葉問是何方神聖」,而被九大詠春掌門開記者會聲討,對此葉準和跟他合作寫書的徒弟,都表示一笑置之,更說歡迎吳京在未來飾演葉問。

《卜運算元》﹕宣傳和低調的兩難

說到底,《葉問》系列的上映,無可避免地改變了葉準師傅的晚年生活,也令他的門徒衍生了更多公共社會參與的生活。由於這些電影、電視、著作均邀請葉準師傅當顧問,甚至投身演出,他也明白容易令自己變得商業化,所以定下一條準則,就是「為了將詠春發揚光大,不會簽死約」,但會做任何合適的電影和活動顧問,「以求給各方面關於父親最真實的歷史素材與記憶原料」。有些報道渲染他和電影明星的關係,例如有報紙說他讚梁朝偉很勤力,為準備飾演葉問而勤力練習詠春,他覺得很好笑﹕「我並沒有說過。」畢竟,他自己知道自己並非演藝人,甚至也不是傳統武人,雖然貴為詠春新宗師,但說實在的,興趣並非在武術,而是文藝和音樂。談話間,他忽然念誦一闋詩詞,出自陸游的《卜運算元》,似反映他感慨萬千﹕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着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看來,他以「梅」自喻,以示面對因電影而引發的種種問題,他都無心理會(「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也不在意世人對他或譭或譽(「零落成泥碾作塵」),他自知自己是為了推廣詠春而努力,情操足以自芳(「依舊香如故」)……這些比喻,放在我們這代人身上自是極為造作,但從一位八十六歲老人口中道出,一切都恰如其分。當我們卸開電影的包袱,其實葉準老人是十分可愛的,喜歡抽煙,喜歡咖啡,喜歡曼聯,經常日夜顛倒,生活作息居然和好些「八十後」一樣。說到底,對葉準師傅而言,躬逢其盛地成了葉問現象的當事人,恰如大地回春。

沈旭暉 星期日生活 Sunday Mingp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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