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菲律賓慘劇發生後,有認為香港不是國家,只應通過外交部特派員公署周旋﹔也有認為曾蔭權致電菲律賓總統乃自取其辱,因地位不對等。最具代表性的是曾以「飽暖思淫慾」評論香港遊行的前輩阮次山先生﹕
「香港悲痛之餘不要過分……香港地區的特首,你不該打電話給人家的總統,你只能打給人家的外長或警察總長。菲律賓總統是國家元首,香港地區的特首不是國家元首,你不要搞錯了。要打也是胡錦濤打,不是你打﹗何况胡也不可能打,這小題大做……香港你這個特首必須知道你的地位,不是有這個悲劇就可以亂碰亂跳的……要菲律賓提出責任報告,報告提出來,誰有責任,關你香港什麼事?……我們碰到災難,碰到意外,就是要考驗政治人物的智慧跟你的處理方式。」
主權國家從不是唯一單位
阮老的代表性,在於其主權思維停留在前全球化時代。現實主義學者將1648至1991年演繹為威斯特里法主權體系,但主權國家從不是唯一單位﹕
●主權國家之上有歐盟等「超主權」(supra-sovereignty);
●主權國家之下有「次主權」(sub-sovereignty),即國家賦予其領土在個別範疇有主權能量;
●主權國家競爭者為「片面主權」(unilateral sovereignty),多是單方面立國的分離主義運動;
●主權之旁有「類主權」(quasi-sovereignty),像當年東印度公司,或今天部分取代國家的跨國企業。
冷戰結束後,主權概念進一步模糊化,「主權成分」興起。筆者曾在不同文章參與了相關概念的研發,可作參考。
香港擁有的就是次主權
香港擁有的就是次主權。根據《基本法》,北京處理國防外交,但香港擁有高度自治涉外關係(external relations)權,包括涉外經濟、治安、文化、體育等,作為一國兩制的最後憑藉。何解非得把營救人質鎖定在國防外交,而非涉外關係﹖
●不少國際組織的參加單位是「經濟體」(member economy)。在亞太經合組織,香港、中華台北與中國平起平坐,特首與菲律賓總統一起穿民族服裝合照。香港參加世貿,因為是獨立關稅區﹔不能參加世衛,因為世衛出自聯合國。
●作為國際金融中心,香港是反洗錢金融工作體(Financial Action Task Force,FATF)成員。9.11期間,香港是FATF輪任主席,領導了不少國際金融反恐議題,美國曾專門表揚。菲律賓沒有參加FATF,反被列入「不合作洗錢國家」,特首足以在FATF表達對菲律賓安保不滿。就是派代表營救、談判、調查、起錨,也毋須觸及國防外交。
●警隊負責治安,軍隊負責國防,香港警隊、海關一直獨立和國際交往。9.11後,美國成立貨櫃安全計劃(Container Security Initiative),參與單位不是國家,而是港口。香港同意加入,成了中國境內唯一開放予美國檢查的貨櫃碼頭。菲律賓同樣沒有參加。
●香港獨立派隊參加奧運,澳門不能,因為在1996年,前奧委會主席西班牙人薩馬蘭奇為打擊祖國分離主義制定新例,規定只有主權國家才能參賽,舊成員不在此限,讓次主權變相分流,香港「舊權」略高一籌。
可惜回歸以來,香港未有充分發揮次主權優勢,經常因政治正確或其他原因投鼠忌器。像新加坡以經濟體身分簽署了大量自由貿易協定,香港才剛與新西蘭簽定第二個協定(CEPA為首個),這已是多年破冰成果。涉外危機出現時,政府明顯沒有次主權的既定方案,僅靠應變。就此筆者一直和當局交流,卻擔心特區政府根本沒有對口單位。若不制度化涉外方略,一國兩制是不能長久的。
轉捩點正是那電話
為比較,我們可舉另一次主權例子﹕菲律賓附近有一個北馬里亞納聯邦,它並非獨立國家,而是美國自治邦,塞班島就是其部分。世人多分不清其性質和帛琉等鄰近主權島國有何分別,反正後者也由美國內政部照顧。但假如塞班人在菲律賓被綁,北馬里亞納民選總督致電阿奎諾三世,相信可以接通。
在上述結構性局限下,我們卻須肯定特區政府的後期處理,轉捩點正是那電話。直到致電曝光,阿奎諾三世變臉,菲律賓上下才發現香港是次主權實體,不是上海廣州。筆者的菲國大學朋友嘗試解釋﹕政府絕非歧視香港,阿奎諾三世當時在會議指揮,警局不駁電話以免騷擾,只是基層警官行政失當。「香港特首致電要聽」這信息忽然傳遍世界,曾蔭權的電話、他將議題主動交給公眾的策略,捍衛了一國兩制的尊嚴,鞏固了香港的國際空間,值得久違的掌聲。這電話並不易打,不少港人一句「不是國家」即閉關,何况特首身旁不無自我矮化的信差,外頭還有阮老。電話撥出後,特區政府愈加得體,要求菲國提交報告、提出參與種種善後,都合乎次主權涉外關係章法。這不獲接聽的電話,將成為曾蔭權的政治遺產﹕「這次意外是對領導的政治智慧和處理方式的考驗」,阮老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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