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2月6日星期一

「另類事實」:《1984》的「新語」,還是「沉默大多數」的抗爭?

特朗普時代,世界天翻地覆,但其實他並沒有製造任何新觀點、新思維,本身也只是回應時代的現象。這個「時代」,正是我們談過的「後真相」、「微真相」時代,同一時代的另一特徵「另類事實」(alternative facts)或「另類真相」,也終於在特朗普身上得到正名。不少傳統媒體對這個名詞高度批判,簡單地與政治諷刺小說《1984》那類極權政體的宣傳部相提並論,但這恐怕並不恰當。「另類真相」本身,確實包含了部分「真相」,應予以更多重視。我們且從名詞的由來談起。

傳統精英扭曲宏觀事實

「另類事實」這一詞彙,是特朗普總統顧問康韋(Kellyanne Conway)接受美國全國廣播公司(NBC)訪問時,為白宮新任發言人斯派塞(Sean Spicer)辯護的用詞。在斯派塞主持的第一場白宮新聞發布會上,他就美國主流媒體對特朗普就職典禮的報道進行猛烈抨擊,堅稱這次就職典禮是「史上現場觀禮人數最多的一次」,只是主流媒體有意報細數。康韋認為,「這並非不實之詞,白宮發言人給出了事件的『另類事實』。」電視畫面中,主播的錯愕,與康韋的淡然自若形成鮮明對比,相關畫面與「另類事實」,迅速在社交媒體走紅。

「另類事實」這一說法並非康韋的原創,本身存在於法律領域,是英美法庭辯論雙方處理「事實不一致」(inconsistent facts)的做法。例如控方基於一系列事實證據作出指控後,辯方提出另一系列證據辯護,這時法庭會允許控方根據辯方提出的「另類事實」,對指控作出修改。這一做法,在英格蘭、威爾斯的案例中曾有實踐(參見2001年Kelly v Chief Constable of South Yorkshire Police案例、2002年的Clarke v Marlborough Fine Art(London) Limited案例),類似情形也出現在美國法庭案例中。康韋本人早年在法學院畢業,大概是借用了同一詞彙,講述一個政治現象。

特朗普就職典禮的現場觀眾有多少、與奧巴馬就職典禮的對比圖是否「造假」,在微觀層面,幾乎不存在「另類事實」的空間:多少人出席,是相對能夠客觀量化的事實,並非甚麼是「主流民意」這類抽象概念。然而,主流媒體高調報導特朗普就職典禮人氣不足,卻的確不是要在微觀層面「數人頭」,而是要傳遞一個訊息,就是特朗普支持度很低,和奧巴馬不可同日而語。在社交媒體,簡單通過一張「抽水對比圖」而論的網民,只有半秒鐘attention spam,接收訊息更直接得多。這幅圖本身,的確是取巧地扭曲事實:美國首都華盛頓所在的哥倫比亞特區,是民主黨最堅實的大本營,希拉里在這裏得到90.9%選票,特朗普只有4.1%,這樣懸殊的比例,絕非一般另類,而是非常另類。特朗普正正因為不受華盛頓精英歡迎、不受哥倫比亞特區佔主流的少數族裔歡迎,才大受另一部分美國人(所謂「沉默大多數」)歡迎。他的支持者往往覺得傳統精英玩弄文字、操控媒體,通過他們壟斷的機器放大「微觀事實」,而扭曲「宏觀事實」。白宮發言人因此扭曲「微觀事實」,卻為支持者演繹回「宏觀事實」,無論我們是否接受,相信一半美國會受落。

說到這裡,傳統學界必定會問:事實就是事實,不是事實就是不是事實,假如連「另類事實」的說法也接受,那和《1984》有甚麼分別?問題是,政治傳訊的確和法律不同。在司法世界,控辯雙方就「另類事實」的引用,就有其基準: 2016年,英國資深大律師David Emmet在起草陳述的指引,對此有專門釐清,認為唯有當一方無法確定兩類不一致的事實中何者為「真」時(例如對當事人意圖的判定),才可就「另類事實」作出不同陳述。換言之,如果一方確實了解兩類不一致事實中有一必定為「假」,就不被允許就「另類事實」修改陳述。Emmet以如下陳述舉例:「我並非駕駛員,而是乘客;如果我是駕駛員,我也沒有飲酒」這樣的陳述,不能被法庭採納,因為「我」要麼是駕駛員、要麼不是,不存在「另類事實」的空間。法律可以研判「真」「假」,然而在政治世界,假如一個「真」的證據、被引用到一個「假」的結論,那是真還是假?

「另類事實論」一出,美國主流媒體、政治評論員自然劣評如潮,CNN、《紐約時報》、《衛報》等有大幅負面報道。CBS 前當家主播Dan Rather說白宮新貴以「奧威爾式」言辭將謊言包裝成「另類事實」,意味美國已經進入一個危險的「非常時期」;《紐約時報》執行編輯Jill Abramson將康威的「另類事實」 與《1984》的「新語」(newspeak) 一詞相比較,後者通過人工扭曲詞彙用法和語義,達到控制思想、馴服大眾的極權統治效果。即便是美國右翼保守媒體如Fox新聞,都對這說法提出質疑,起碼不得不承認四年前奧巴馬就職典禮的現場觀禮人數比今次特朗普就職多。唯一奮力捍衛「另類事實」的,是特朗普首席戰略官、另類右派「國師」班農曾主理的網站Breitbart。然而當我們「深入敵陣」,瀏覽更多另類右派社交媒體、也就是特朗普得以當選的最大功臣們,卻發現不少民眾對傳統媒體刻意「誤報」特朗普支持度大為不滿,他們對傳統精英主導的媒體早已不存信任,也不認為傳統民調可信,而後者正正在這次大選狠狠摔了一跤。某程度上,特朗普在全國主流媒體、傳統精英、「真事實」依據的民調一致看淡下,依然能當選,本身就已經是一件「另類事實」了。

在後真相、微真相時代,我們每一天都接觸大量「另類事實」,甚麼是「真」、甚麼是「假」,已經沒有人敢說清。筆者每天運作自己的一些Facebook專頁,雖然只是個人平台,但畢竟有了十多萬人觀看,自然不同分享都有眾多不同回應,這裡的觀察,已經很有趣:一件新聞來源,只要是非主流媒體,就立刻有評論說那沒有公信力、內容農場;而來自主流媒體,則立刻有評論說它們立場先行,而連《紐約時報》等老牌大報,也在特朗普選舉一役高度偏頗,也確實讓他們的公信力虛耗不少。即使有數據,持相反觀點的網民,也必能夠從中找出它的不可信之處,例如質疑樣本數、方法論、時限、主事人偏見等。到了最後,就再不存在「絕對真相」。

特朗普的七國穆斯林禁入境令,在主流媒體是天怒人怨的「暴政」,然而根據路透社民調,支持的有49%,明顯高於反對的43%;但自由派會說假如只問「是否贊成幫助難民」,結論就會相反。那何者是「真」?網絡世界,立場先行,有圖也可以無真相,只會大幅度加持了「另類真相」的出現。當虛擬變成實體,「另類」隨時可以變成「主流」,特朗普代表的,正是被傳統精英忽略百年、再被全球化時代淘汰的人群,借用「後真相」、「微真相」時代,取回「真實」主導權的真實慾望。

小詞典:新語(newspeak)

喬治.奧威爾(George Orwell)在政治寓言小說《1984》中,描述極權國家「大洋國」的官方用語「新語」,其詞彙含義的複雜性被大幅削減、語義被人工扭曲、固化,讓國民難以表達對統治政權的反對,從而達到通過語言,馴化民眾服從於「老大哥」極權統治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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