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2月13日星期一

「後真相時代」始祖:拿破崙三世重溫

特朗普和「特朗普式政客」崛起,世界進入「後真相時代」;威權主義可能取代民主,成為未來10年主流,普京式「獨裁者2.0」可能大行其道。然而,這些時代特徵也不是沒有先例可援,早於十九世紀,歐洲大陸已經誕生首位走民粹路線的君主:路易拿破崙(Louis Napoleon),又稱「拿破崙三世」,不少學者把他視為「現代民粹式威權君主」的鼻祖。

背後邏輯有一定共性

身為拿破崙一世的家族後裔,他先當選為法蘭西第二共和國總統,然後把共和國終結,以法蘭西第二帝國取而代之。過程中,拿破崙三世聲稱自己始終與「人民」在一起。此刻提起他,自然不是說特朗普有可能像他那樣稱帝,二十一世紀也沒有那需要,但背後的邏輯思維還是有一定共性的。

1848年,法國君主路易菲臘(Louis-Philippe)被迫退位,國家權力被國民議會接管,這一消息讓當時流亡英國的路易.拿破崙有望躋身權力核心,遂準備回國(他流亡海外,正是由於曾企圖動員民眾發動政變)。

不久,第二共和國成立,組織臨時政府,政府首腦卻堅決反對拿破崙回國參與政務,拿破崙以靜制動,不參加第一次國會直選,轉而遠程控制親信以「終結貧窮」為口號,在巴黎等地的農民和工人群體中為自己造勢,並觀察議會各派動態。憑這些「既得利益者」以外的「群眾」網絡,拿破崙在第二次選舉中,以最高普選票數躋身國民議會。

根據法蘭西第二共和國憲法,總統由全體男性選民選出,這為拿破崙以「局外人」身份避開各路政敵、依靠「人民力量」提供制度條件。為了競選總統,拿破崙的競選口號同時呼應了當時社會左右兩派的利益訴求:一方面主打「家庭、宗教信仰、產權和社會秩序穩定」,這讓右翼保守主義感到有所依靠;同時又主張「提供就業崗位、改善社會福利、促進各階層公平發展」,讓激進左翼也能滿意。國民議會保守派領袖梯也爾(Adolphe Thiers)誤以為拿破崙並無主見、易操縱,遂對其支持,左翼名人如雨果(Victor Hugo)也對拿破崙可能帶來的社會變革心懷期待。結果,拿破崙競選聲勢空前,最終居然得到74.2%的壓倒性選票當選。

特朗普並沒有這樣的壓倒性支持,但通過民意、自居「局外人」進入建制的姿態則一。而拿破崙當選後,也繼續以「局外人」自居,與國民議會的傳統政治精英展開了連串鬥爭。當時意識到「民意」威脅的國民大會,決定立法限制普選權,拿破崙就頻頻發表民粹主義演說,將國民議會作為「人民」的對立面批判,樹立自己作為「人民權利」捍衛者。憲法規定總統任期四年、不得連任,但拿破崙宣稱,自己致力於造福人民的改革,需要更長時間實施,要求修憲連任。國民議會否決提案,但憑藉民粹宣傳,拿破崙翌年以「國民議會違背人民意志」為由,直接發動政變,武力解散國民議會,大舉逮捕、驅逐異己。為了彰顯奪權的正當性,拿破崙隨即舉行公投,詢問選民是否支持政變、授權自己修憲,結果7百萬選民支持、6百萬反對,170萬人棄權。

憑藉上述公投結果,可見當時法國社會開始撕裂,一如經過去年選舉後的美國高度撕裂。拿破崙卻繼續攜「民意」展開獨裁統治,首先將總統任期改為十年、可無限連任,將國民議會權威收歸總統一人,嚴格控制「既得利益者」大本營,即媒體、大學教育機構等,教育部長有權解僱持不同政見的教授。掌握行政大權的拿破崙明白,他的統治模式離不開「民意」,於是他巡迴全國各地發表演說,演講同時是嘉年華式盛會,讓參加者盡情歡樂,又懂得利用媒體,建立個人形象。這些方面,他都是劃時代的先驅。

拿破崙的演講只有一個訊息:法蘭西要重拾「帝國榮光」,「讓法國再次偉大」,簡單直接一如特朗普,而他的殺手鐧其實也只有一著:利用「真・拿破崙大帝」的畫像,自居強人傳人。這樣的口號,呼應了法國民眾對拿破崙一世時期的強國懷念,這份民族情緒,自然被拿破崙控制的官方媒體轉化為對他本人的個人崇拜。同年拿破崙又搞了一次公投,每次公投都像英國脫歐公投雙方那樣,把片面訊息通過民粹方式滲透各界,這次高達97%選民表示支持拿破崙稱帝,但究竟是否「真公投」,至今還是懸案。結果「第二共和國」成為「第二帝國」,「拿破崙三世」就這樣產生。

為了「讓法國再次偉大」,拿破崙三世明白首先還是要振興經濟。他登基後,展開了規模浩大的社會經濟改革,大興土木,升級法國基礎建設,重建受革命戰火損毀的巴黎,這和特朗普承諾大興土木,頗為相像。然而他並沒有像特朗普那樣行保護主義,而是主張削減關稅、開放市場,通過工業化,促進法國城鎮發展。另一個「讓法國再次強大」的手段,自然是外交,拿破崙三世強調「法國優先」,不斷出兵,建立了不少殖民地,征戰對象遠至墨西哥、中國和朝鮮,以鞏固國內民族主義思潮,和籠絡軍方。拿破崙三世任內,國內民族主義、民粹主義情緒有增無減,異見聲音都被邊緣化為代表「失去利益的既得利益者」。到了最後,拿破崙三世在普法戰爭大敗,淪為戰俘,訴諸外交樹立權威的算盤打錯,第二帝國才曳然而止。

拿破崙三世從毫無政治經驗的流亡貴族,躋身法國政壇最高位,憑藉的正是動員人民、尤其是工農階級的能力,傳統精英則是他的頭號打壓對象。留意拿破崙的各種宣傳口號、政治綱領、公投手法,不難發現,他只是利用民眾支持來獨攬大權,而不是推動民主、尊重民意。當時的法國人對此不可能毫不察覺,尤其是拿破崙就任總統後大肆清剿異己、打壓媒體之時。然而,為何最終法國人還是支持他改制稱帝?

也許,這與今天的「後真相政治」異曲同工。當時法國人對政治混亂局面十分失望,生活每況愈下、法國榮光日益黯淡,求變之心甚切。拿破崙三世是否專權獨裁,並不是民眾關心的;只要政治強人能夠推動社會經濟變革、重振大國雄風,民眾就覺得一試無妨。拿破崙提供的「後真相」,尤其是借用家族名聲解決新問題的作風,很多明顯事實失誤,也充滿謊言,《拿破崙三世和他的嘉年華帝國》作者John Bierman認為,他是通過謊言得到民意的先驅者。但正如當代特朗普、法拉奇等在演說中,不乏明顯不符事實的陳述,但只要呼應了選民情感上的訴求,就能得到一定民意擁護。假如特朗普真的能提供更多就業職位,就是要修改憲法、打壓法官,他的支持者的確不會在意,這種精神的存在,明顯和美國自豪的國民素養背道而馳,卻和法國民眾通過民主程序賦予拿破崙獨裁權力的邏輯完全一樣。幸好今日美國畢竟不同19世紀法國,權力制衡關卡極多。假如特朗普出現在19世紀的舞台,也許早就稱帝了。

小詞典:國民議會(National Assembly)

1789年,法國三級會議中的第三級代表(即一般民眾)因不滿神職人員和貴族的權力過大,而又無法與之妥協,遂自行召開集會,這就是「國民議會」的起源。法國大革命爆發後,國民議會多次更名,有時是兩院制(例如法蘭西第二帝國時代),有時是一院制(例如法蘭西第二共和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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