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2月1日星期一

假如意大利成功殖民三門灣……

本欄曾談及不少昔日各國殖民管治的香港姊妹港,除了英法德俄等國一度佔有中國良港,本來還有一個歐洲國家有機會殖民中國,最後關頭卻流產告終。這段往事,今天回顧起來,還是對「後殖民主義」這題目有一定參考價值。

事件主角是統一後的意大利,爭取的港口是浙江東部三門灣,時為1898-1899年,也就是馬關條約簽訂後,列強大舉從中國搶奪勢力範圍的晚清末年。當時意大利國力頂多屬歐洲二流,本缺乏對外擴張的實力,即使要建立殖民帝國,目的地也只在東非。意大利對中國的主要關注原來並非殖民、也不是經商,而是傳教;但傳教的目的也不是宗教熱情,而是解決「羅馬問題」,因為教宗在失去「教皇國」領土後反鎖於梵蒂岡,拒絕承認意大利王國,成為意大利的最大心病。因此要是意大利能爭取安全到中國的傳教安排,出來可向歐洲鄰國宣傳為「天主教中心」,也可對教皇施加壓力。

意大利想到以中國為目標的過程,是相當窩囊的。當時世界已被列強瓜分殆盡,在非洲,意大利本來得到厄立特里亞、意屬索馬里蘭兩小塊殖民地,之間有獨立的埃塞俄比亞相隔,意大利希望強行征服埃塞,建立「意屬東非帝國」。想不到1896年出兵埃塞,卻在阿杜瓦戰役大敗而回,死亡人數居然超過意大利統一戰爭的總數,乃歐洲人被非洲人戰勝的極少數案例。意大利顏面盡失,內閣下台,聲望大跌,卻忽然「發現」中國比埃塞俄比亞更好欺,因為同樣獨立不久的德國在1897年不費一兵一卒,就「租借」到山東膠州灣。意大利就決定,對中國提出租借三門灣25至50年,同時要求三門至鄱陽湖的鐵路修築權。這種思維,和今天俄羅斯失去格魯吉亞、取回克里米亞,大概是相若的。

三門灣的地理位置不及香港、青島或廣州灣,但也是意大利力所能及、別的國家又未染指的最理想選擇,內地學者倪侃的《三門灣事件論述》對背景有詳細介紹,內地博客冷墨瀟染發表的《意大利在晚清的屈辱外交》也值得參考,意方觀點則可見Federico Masini 、Giuliano Bertuctioli的《意大利與中國》一書。簡單而言,三門灣地勢險要,海闊水深,能供多艘軍艦停泊,雖說意大利海軍實力也是有限,但相對陸軍,已是能登大雅之堂的精兵,在一戰後的華盛頓海軍協定,意大利海軍也被列為和法國同級別看待。就是意大利無力經營遠東,擁有三門灣,也可作為和列強討價還價的籌碼,就像數年後八國聯軍之戰,意大利象徵式派了幾十人,也要擠進來當「列強」。此外,三門灣所在的浙江是絲綢出產區,意大利統一後的主要出口也是絲織業,從馬可波羅時代開始,意大利人就對中國絲綢仰慕不已。意大利政府希望得到三門灣後,能吸收中國絲綢技術,不讓英國主導的茶貿易專美。

意大利失敗的背後

吸收了列強經驗,意大利駐華公使是以為單靠砲艦政策恐嚇,清廷就會就範,於是派出三艘戰艦到浙江。情節發展至此,卻出現戲劇性結局,大清強硬拒絕,不惜一戰,意大利色厲內荏,無功而還,再一次成為國際笑話。當時清廷辦外交已好歹辦了數十年,對世界局勢並非一無所知,知道意大利並非強國,而且連非洲國家也勝不了。當時英法等國和中國開戰時,主要是抽調其他亞洲殖民地的駐軍,加上在地募兵,兵員才源源不絕,但意大利並沒有遠東殖民地,開戰就要千里迢迢從本國長征,極不划算。加上中國在甲午戰爭後民族主義高漲,急需外交政績振奮士氣,難得有二流國家挑釁,正好作為洩憤的對象,慈禧太后甚至宣布:「一把黃土也不給意大利」。

當時歐洲列強已鎖定勢力範圍,意大利的盟友德國、奧匈帝國在中國的影響力十分有限,既要強行加入,自然被敵對陣營的英法針對。特別是法國,在北非和意大利有直接競爭,因為意大利視地中海對岸的北非為後院,密謀佔領利比亞(最終也在1911年如願),法國則在1879年把另一意大利目標突尼西亞納為保護國,而無視意方提出的「分治」。為免意大利坐大,法國積極向清廷通風報訊,提供一切關於意大利的情報,令意大利空有其表的「砲艦政策」嚇唬不到人。英國則強調意大利不能使用武力,以免影響英國在華利益,暗中也給清廷出主意,反映外交從來沒有永遠朋友和敵人。最後,意大利發出「最後通牒」,清廷不屑一顧,意方無能為力,內閣又倒台,三門灣計劃就這樣無疾而終。

假如三門灣成為意屬殖民地

然而今天看來,意大利的計劃並非沒有成功的可能,只是外交政策太不濟。它作為三國聯盟成員之一,只要和德國協商好共同行動,英法會有所顧忌,清廷會不知底細,此其一。它有天主教傳教士這張皇牌,卻沒有像列強那樣懂得以教案為發難藉口,也難得到其他歐洲國家支持,並失去道德高地,此其二。更重要的是意大利對清廷內政一無所知,其他列強對哪些大臣耿直、哪些大臣要賄賂一類重要訊息卻知之甚詳,不知己不知彼,自然事倍功半,而在浙江的兩江總督劉坤一偏偏是晚清少見的能臣,甚至懂得進行軍事演習反恐嚇意軍,此其三。否則浙江出現一個「意屬三門灣」,中國、乃至世界歷史也可能因而改寫,也未可知。

這樣說,並非誇大三門灣的影響力,畢竟歷史沒有絕對的理性,從來是無數偶然下碰撞而成的。假如意大利「租借」成功,意味著有能力對中國殖民的國家入場資格大降,其他國力相若的二流國家,例如奧匈帝國、荷蘭、比利時、西班牙、葡萄牙等,也可能提出類似要求,那中國會迅速陷入「非洲化」的局面。在非洲,葡萄牙得到不少次等殖民地,不過是因為被友好英國分配來堵截法國勢力,而葡萄牙在中國已擁有澳門,假如中國「非洲化」,說不定澳門版圖早就大幅擴大。到了一次大戰,多了不同勢力在中國境內,中國就不容易逃離主戰場;要是兩大陣營在中國出現代理人戰爭,民國歷史也會隨之改寫。不過,一旦晚清連這樣的「階段性勝利」也沒有,卻可能令鷹派勢力減弱,義和團的悲劇可能不會如此失控,亦未可知。

意大利要是得到三門灣,可蓋過埃塞俄比亞的失利,也許從此把精力放在東亞,並成為「中意絲綢之路全球化」的先驅。只要在一戰站對邊,擁有基地的意大利,也可能取代日本接管屬於德國的在華殖民地,作為背叛德國的報酬,隨後的歷史就全然不同,五四運動就是依然爆發,也不會純然針對日本。說到底,意大利還是在八國聯軍之戰後,得到一塊天津小租界,佔地771傾,期間大肆興建意式建築,並成了今天天津的重點遊客區。要是三門灣被意大利佔領,大概就是一個擴大版的天津意租界了。不過歷史是沒有如果的,現實世界的意大利始終國力不振,浙江自然沒有出現意式風情,不過今天依然能與米蘭交流絲綢之「道」,這自然是後話了。

沈旭暉 明報月刊 2016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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