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本欄數篇文章預言全球本土主義、宗教主義大盛,部分人的激進傾向不能逆轉,無論我們是否願意其出現,這是結構性現象,必須面對。極右路線的共和黨總統參選人特朗普(Donald Trump)在美國成為風尚,法國極右政黨國民陣線黨魁馬琳勒龐(Marine Le Pen)成為主流,英國獨立黨在大選一鳴驚人,也有針對新移民的個別激烈行為,都是之後發生的事,而這些現象和香港「旺角黑夜」,雖然難以相提並論,卻又屬全球脈絡的一環。芸芸案例中,筆者最不熟悉的自然是香港,如國際案例有所啟發,就自行判斷是否巧合了。
各地主流評論通常苦口婆心強調,激進主義、特別是暴力,會被主流民意離棄,難獲大多數人支持,若各走極端,不但對爭取的目標有反效果,還會引起悲劇。美國的說法是「反穆斯林主義破壞立國精神」,法國的說法是「以暴易暴會製造更多巴黎恐襲」,香港的不必再述。他們特別對現代社會生活比從前富足,年輕人不滿卻有增無減,感到困惑。這些話本身並沒有錯,問題是這套論述本身,也有其根本假定:抗爭者的行為只有單一目標、他們需爭取主流民意,以及對將發生的悲劇感到切膚之痛。一旦假定錯誤,一切推論就變成空話。
問題是,這些假定並不一定正確。
不少抗爭者都愛說慷慨激昂的話,例如「就是失敗也努力過,總比什麼都不做好」。這類說話的字面解釋,自然是感性文宣,相當浪漫而有感染力,但我們用經濟學角度演繹,更能理解其真諦:他們其實是判斷抗爭過程中所得,已超過所失;出現大悲劇後所失,並不嚴重。
例如在香港,主流社會一致認為「一國兩制」怎樣變質,也優於「一國一制」,那是因他們在「一國兩制」也是相對的既得利益者;但一些人認為,假如情況持續,兩者對他們其實無大分別,而遺憾地,也很難說他們的判斷不對。正如當法國新移民後裔難以向上流,他們也不會在意「自由平等博愛」等價值觀有否改變。
那究竟什麼是「得」,什麼是「失」?
這涉及不同人生哲學,但簡單而言,不外乎兩個層面:物質的生活,和精神的優越,而重要的是這些都是相對的。也就是說,美國最窮的人,就算生活水平優於非洲一般人,也會不開心;而一個社會就算有最好的政府,也必然有相對不滿的人。假如物質和精神都不滿,自然是怨念最重的一群,每個社會都有,筆者認識極多,力所能及會嘗試讓他們得到多些主流認同,但結構恐怕無可改變。
從前,他們不會輕易以激進手段行事。一來擔心機會成本太高,二來理性上明白難以成功,三來過程中沒有認同,還會被主流社會視作瘋子,結果只能把狂想長埋心中。不過,Web 2.0出現改變一切。主流社會只會把互聯網視作獲取資訊的工具,會有意識避免被互聯網控制,要是沉迷上網,會自覺需要治療,因對他們而言,網絡世界是沒有生命,加上太多虛假訊息、太講求兩秒的視覺觸動、太多假賬戶,只屬於時間無限的「廢青」,根本不是常人的地方,若自認常常上網,只會被同輩看不起。
互聯網帶來存在感
然而,什麼是「真實」,什麼是「虛幻」?
對不少朋友而言,要麼失業拿綜援、終日無所事事(這比例在歐洲極高),要麼做一份完全沒有前途的苦悶工作(可參閱「旺角黑夜」被捕名單),要麼是主流職業浪人(例如靠當兼任講師維生的學者、或萬年博士候選人),加上理想年代的青年(包括身在海外卻真心高叫「身土不二」的學生),他們都不至於三餐不繼,很可能還有不少不獲主流認同的技能,但「真實」就是這麼多,確是值得同情:連筆者身為傳統精英,也為在香港這樣的地方無可發揮專業而鬱悶,何況連逃避也不能的人?
假如他們每天花15小時上網,那裏無時無刻都有新聞、資訊和對話,給予他們現實沒有的存在感,只有膳宿才返回「現實」,網絡身份就慢慢變成他們的「第一身份」(primary identity),成為「新世界」。連他們僅餘留在「舊世界」的時間,也是以「新世界」的倫理主導思維(例如吃這碗飯有沒有likes);遇上有血有肉的人如何相處,也以其網絡形象為出發點。
結果,他們在「新世界」找到原來處於社會不同邊緣的同道中人,互相扶持及認同,得到主流社會不能給予的溫暖,慢慢形成群組、社會,建立自己的文化。他們先確立自我身份,那是和「舊世界」還有交接,通常是所屬主要群組的認同,例如地域(民族主義、反移民主義、本土主義),然後是宗教,但很難是虛無飄渺的理念,因太難「落地」。他們也必然遇到「舊世界」同路人劃清界線,例如溫和本土派會批判激進本土派、哈馬斯也批判後來者,但他們不會在意,因這也是「新世界認同」一部分。
接着,通過定義「他者」、批判傳統精英、知識分子、富人等,這種身份認同得到鞏固,並為自身壯膽(邏輯和從前的激進群眾運動類同),乃至出現論功行賞的機制,並發展自己的語言、英雄、敵人、潛規則,然後是動員機器,一切就像人類建立初始社會的情況。其實這些都是顛覆主流:例如夾雜粗口是溝通方式,各地主流媒體愈不容許,在網絡愈發達;像法國規定媒體須使用法語,也是新移民族重拾自己語言的動機之一。未來科技進一步發展,虛擬世界肯定更真實,能換金錢(已出現)、能刺激人體五官(Cybersex配合高度仿真的工具,令無數毒男失去「脫毒」動力)。
總之Matrix的劇情,絕不是純科幻故事。
在「舊世界」,一般人在社交網站為了獲取資訊,協助自己思考;但在「新世界」,那卻是主戰場,閱讀只是為了尋找非自己人的keywords和證據,哪怕是關於天文地理的論文,也會用數秒中判斷是否自己人,習慣使用的句子,也不能多於數十字。通過「掃敵」,確能得到「自我」和「他我」肯定(順帶一提,這是為甚麼不少傳統企業僱用KOL在網絡宣傳品牌從不有效的原因)。面對這種「新世界文化」,舊世界公民是絕不會接受的,但心理上保持同理心、用自己的方式讓他們留在自己的空間,也就是了,因為那只是解構的一種表徵,以此上綱上線,大是不必。
他們在現實社會不能發揮的技能(例如網絡文宣),在「新社會」,卻令他們得到認同;而有了人生目標,無論能否達成,已令他們感受到「舊社會」沒有的希望。所以,是否得到主流社會認同,他們不但不在意,還以得不到主流認同為榮,因為那是走進「新社會」的入口。在「舊世界」,要產生一個孫中山自然極難;但在「新世界」,建構一個孫中山式人物,卻可望可即。而要每一個人理性計算國家大事,那是不設實際的:假如很多人在「舊世界」得不到精神滿足,逼他們離開「新世界」,又有何意義呢?
小詞典:《Matrix》(22世紀殺人網絡)
荷李活電影,講述2199年的機械世界,創造了1999年人類生活的虛擬環境,通過種種科技,刺激人的感官,令人相信那是真實的世界,但只要信念強,卻能發現電腦設定的真是世界物理現象,原來都是可以改變的。電影被認為充滿各種哲學思想,也前瞻了未來科技世界的種種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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