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2月29日星期一

懷念符號學大師:國際關係應用實錄


意大利殿堂級學者兼作家艾柯(Umberto Eco)逝世,學界同哀。雖然他在華人世界的知名度不太高,但在西方可算入屋的明星知識分子,會登上流行雜誌封面,除了是學術泰斗,還著有和學術觀點緊密相扣的暢銷小說,以探案、解謎為主線,背景設定多為中世紀,情節複雜,寓意豐富,《玫瑰的名字》最為馳名,還被改編成電影。在學院內,艾柯是文化研究學者的至愛,「符號學」(semiotics)代表人物,長期任教於意大利博洛尼亞大學,所倡導的符號學方法論,也為國際關係研究提供全新角度。

艾柯的符號學分支稱為「詮釋符號學」(interpretative semiotics),可分為三個層面:

(1)艾柯在前人研究基礎上,為「符號」(sign)定義和分類,認為「符號」是傳遞訊息的一種模式,訊息發送者將特定的意涵寄寓於符號中,訊息接受者需「解碼」(decode)符號,才能接收。「符號」通常指文字和語言,但艾柯將其拓展至日常生活的各種事物,將其分為「自然符號」和「人為符號」兩大類。「人為符號」又可進一步細分為「表意型」(to signify)和「功能型」(as function),通常語言文字是前者,生活中創造出的形象和事物是後者。

(2)在語言文字「表意」的範疇,艾柯提出「文本合作」(textual cooperation)理論,相信我們讀到的文本本身也是一種符號,並不能傳遞全部的意涵;文本同時還塑造一個「模範讀者」(model reader),他可通過分析、推理等,發掘和解碼文本字裏行間的隱性訊息,從而領悟文本的全部訊息。

(3)對文本之外更廣泛的意象,艾柯引入「符號生產」(sign production)理論,認為「意象」作為一種符號,往往蘊含特定功能,而這一功能是以該意象所處的特定社會文化環境產生的。正如「文本合作」理論指出,受眾根據自己的經驗「詮釋」(interpretation);即使是同一意象,假如處於不同社會文化環境,對於背景不同的接收者,產生的功能也會不同。

港學者分析國教爭議

符號學看似抽象,但將其應用到現實世界,往往能突破盲點,而且「接地氣」。例如香港中文大學李紹宏有一篇論文,通過符號學研究香港「教聯」、「教協」兩個教師團體,分析他們對國民教育的取態,就能突破千篇一律的官式文字。據其研究,教聯作為傳統愛國團體,對「中國」的論述實際上是將「政黨」、「國家」、「民族」三個概念融合,隱含的邏輯是「是中國人即應愛國,愛國即應支持(北京)政府」;與之相對的,教協對「中國」的論述表面上側重「民主」,但其意涵根源仍舊落在「愛國」身上,亦即「是中國人即應愛國,愛國即應追求民主」。

當我們從符號學的角度剖析,不難發現從上述案例,「中國」本身只是一個符號,而不是作為某種「真理」的存在。兩個組織都堅持「是中國人即應愛國」的邏輯,然而這一敍述實際是把動態的「中國」符號加以固化,藉由血緣基礎(是「中國人」),將「愛國」變得「理所應當」,從而剝奪受眾(學生)理解及詮釋「中國」的權利。若遵循艾柯「文本合作」的理論,「國民教育」理應不設預判立場,提供「中國」相關的各種符號訊息,然後交由學生對其自主詮釋,「愛國」就不能作為「支持政府」或「追求民主」的邏輯起點。但這兩個組織象徵的兩種傳統意識形態,都沒有這種彈性。結果,新一代對這兩類符號都難接收,未來的身份認同,不言而喻。

理解意涵方見樹見林

中國政府如何在海外傳遞「中國」這符號,也是很深的學問。當中國通過在海外設立「孔子學院」,宣揚中國的文化軟實力,但採用的論述、運作模式,皆與中國國內的官方話語一致,就導致「孔子」這一符號在海外的「(再)生產」過程出現問題。須知道西方政治文化、社會環境與中國大不同,中國官方對「孔子」、「中國文化」的敍述,經西方人「詮釋」就包含「洗腦」、「政治左右學術」等意涵,強力推行之適得其反,並不意外,這和英國文化協會、法國文化協會等相比,就事倍功半。

與官辦「孔子學院」模式相對的,卻有不少另類符號學嘗試,例如最近一群中國留美藝術家在紐約中央車站舉行的Hello Kongzi全球公益巡展,展出數百個Q版孔子娃娃,受到美國人的喜愛程度,起碼從「打卡」熱情可見,不亞於日本的Hello Kitty(這本身也是一個符號學大師)。活動策劃者運用全息投影等技術,讓Q版孔子與人交流,通過投幣遊戲展示《論語》,又設有專門區域供遊客與孔子娃娃自拍。從符號學角度看,受眾容易詮釋出另一批意涵,例如「中國人很努力走進世界,雖然微帶不倫不類,但誠意可嘉」,毋須直接傳遞政治有關訊息,卻已得到一定「非政治化」的效果。

在國際舞台,近年最擅用符號學傳訊的國家或組織,首推「伊斯蘭國」(IS)。它在表意型的符號,例如「國旗」、「國徽」、影片、行刑方式等,都傳遞大量訊息,除了是西方觀眾感覺到的殘暴、恐慌,還有穆斯林觀眾感受到的規模、制度、歷史,從而傳遞一種「正統」感覺,這是IS和阿爾基達的文本內容大同小異、傳訊效果卻差天共地的最大關鍵。至於IS生活中創造的其他符號,很適合用來和法國大革命、中國文化大革命比較,例如破壞古蹟傳遞的訊息,本欄就多次談及。無論是國際關係也好,日常生活的政治例如「本土派」文宣也好,我們都應習慣read between lines,消化文宣背後的符號意涵,才能見樹見林。假如遲遲未能突破盲點,心盲的就是自己了。

小詞典:符號學(semiotics)

專門研究符號及其傳遞意涵之過程的人文學科,現代符號學奠基者是20世紀初瑞士語言學家Ferdinand de Saussure,他將「符號」(Sign)拆分為「語音形象」(Signifier)和「意義概念」(Signified)兩部分分析,為後人進行更廣泛的文化和意識形態研究,提供了理論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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