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1日星期五

《選戰偽術師》:電影也是政治公關的廣告?

不久前,一部取材玻利維亞總統大選的政治喜劇片《選戰偽術師》(Our Brand Is Crisis)上映,主旨是美式選舉的黑暗面。但作為國際關係研究者,筆者卻對電影似乎有意簡化當地本土政治的複雜性、誇大選舉專家的作用十分感冒。也許是習慣了犬儒政治,這電影予人的感覺,並不是甚麼反思,而更似是政治公關這業界的廣告。

《選戰偽術師》根據2005年同名紀錄片改編,講述2002年玻利維亞總統候選人「Pedro Castillo」為扭轉競選過程中的頹勢,僱傭來自美國的職業選舉顧問「Jane Bodine」為其策劃選戰的故事。這橋段並不新鮮,不少講述華爾街智庫、選舉專家如何影響美國選舉的電影,例如《這個總統真太濫》、《選戰風雲》等,早已把行業拍透。而這電影同樣有現實藍本,當事人影射的是玻利維亞前總統桑切斯(Gonzalo Sánchez de Lozada)。

不過在二次創作過程中,導演顯然對不少情節進行了大量重構和誇張,選戰專家的作用,似乎不是真的那樣關鍵。在現實世界,桑切斯在1980年代開始從政,任職玻利維亞計劃經濟部,根據美國經濟學家的建議採取「休克療法」,抗擊惡性通脹,並於1993-1997年間第一次當選總統,期間推行過一系列社會經濟和憲制改革。雖然他致力推動企業私有化的措施引發爭議,但總體而言,玻利維亞經濟在他治下有所好轉,而當時他的作風也符合拉美潮流,例如鄰國秘魯的藤森作風就大同小異。所以桑切斯在2002年再度競選之時,其實享有相當民望,這與影片中「Pedro Castillo」民調落後對手28%有顯著出入。桑切斯反而在大選前夕才民望急瀉,因為自己和美國關係密切,而受到國內外的反美情緒影響,加上對手莫拉萊斯(Evo Morales)的原住民代表形象鮮明,得以迎頭趕上,美式公關甚至可以說是原罪之一。同樣和電影不同的是,二人均未能在大選中獲得過半數選票,最終要國會投票決定,桑切斯在國會代表的傳統精英群中明顯受歡迎,以莫拉萊斯兩倍的票數當選。

那真正的桑切斯有沒有聘用美國選舉顧問?確是有的,他的競選團隊領袖James Carville就是美國民主黨的政治顧問,曾參與克林頓入主白宮的選戰,並以此為自己的政治資本(也就是瘋狂抽水)──畢竟克林頓當時以年青黑馬姿態突圍而出,確實有選戰團隊的功勞。不過在《選戰偽術師》,桑切斯的競爭對手那位同樣來自美國倒選舉顧問,倒更符合James Carville的冷酷形象;協助「Pedro Castillo」競選的那位神經質的女公關,形象更像是美國共和黨喬治布殊的助手Mary Matalin,而此人從沒有參與到玻利維亞選戰當中。安排女公關當電影主角,除了是市場考慮,也是為了襯托男性政客甘於被歇斯底里的女性擺佈的戲劇效果。不過好些女性選戰小聰明,例如設下陷阱讓對手背誦納粹語錄,其實放在本土框架,十分「離地」。

在影片中,「Pedro Castillo」再度當選總統後,隨即邀請IMF 擔任經濟改革顧問,背棄了競選時「反對 IMF 干預」的承諾,因而引發民眾抗議,令忠心原住民支持者如夢初醒,從而突顯政客的虛偽。不過在現實中,這卻是倒果為因。真・桑切斯二次當選玻利維亞總統時,前任留下了一個爛攤子,經濟增長低迷,政府赤字巨大,作為傳統右翼政客和經濟專才,桑切斯自然繼續推動私有化改革,並鼓勵天然氣出口,這些和他的早年經歷和第一次總統任期,可謂一以貫之。反而是選舉落敗的莫拉萊斯,視之為「繼續選戰」,號召民眾強烈抵抗桑切斯的政策,煽動了大規模遊行示威。最終在一次活動中,民眾包圍天然氣工廠,桑切斯政府下令軍警為能源出口開路,爆發流血衝突,造成67人身亡、400多人受傷,變成重大政治事件。桑切斯不得不辭職,流亡美國,為的是流血,而不是IMF。

美式政治顧問在第三世界:一個陽謀

我們自然知道,政治顧問在民主選舉扮演的角色,在美國高度發達的民主選舉文化,背後存在一個專業細分的選舉「產業鏈」,已成了美國日常生活的一部份,這門在香港屬於虛無縹緲、難以維生的「無用」學科,在美國卻是名利雙收的精英搖籃。在華府,政客的社交媒體、公開演說、公關活動,一律由專業政治顧問團隊策劃,反正一切已有常規,要離開遊戲幾乎不可能。問題是他們離開了美國後,真的能繼續產生實質影響嗎?這卻是一個可以相當敏感的問題。

2000年,一項「全球政治顧問調查」對35間國際政治諮詢公司進行了研究,其中半數總部在美國。樣本中的美國政治顧問團隊,有高達57%的成員,有在美國以外為各地選戰服務的經歷,更有34%有在兩個或以上海外地區參與選舉的經驗。冷戰結束後,東歐、拉美各國紛紛「民主化」、「自由化」,這些地區,正是美國政治顧問團隊的主要海外市場所在。受訪的美國海外政治顧問中,65%參與過拉美競選,45%參與過東歐選戰,而在對拉美、東歐本地政黨組織的調查中,有高達80%的拉美政黨有與美國政治顧問就競選進行合作。這比例在東歐明顯較低,但在烏克蘭、格魯吉亞等從前的俄羅斯勢力範圍,也有27%,甚至連俄羅斯也有23%的受訪政黨人士,尋求過美國競選顧問服務。

然而存在是一件事,謀生是一件事,這些顧問在其他國家是否同樣「實用」、特別是對本國發展有利,卻是另一回事。普京的前任葉利欽就很信美式選舉工程那一套,不過普京反其道而行,民望反而高得多。眾多拉美國家民主化後,嘉年華式選舉越搞越多,花費越來越大,但民眾的真正選擇卻越來越少,因為能負擔這遊戲的精英,都不可能逃離既得利益階層的緊箍咒,而全球化時代的一般國家,能出現普京那樣的強人畢竟不容易。

在美國,政治制度發展至今,能改變的空間不大,這種選戰能促進內部經濟流動、社會流動,就是不談對穩定政治的功用,也有其他價值;但在發展中國家,從選戰得益的往往反而是外國人、外國企業,與及一小撮本地「離地」精英,發展下去,卻可以相當危險,很難不落入「顏色革命」與「反顏色革命」的宿命。當然,那些美國政治顧問是高度職業化的、也是專業化的,正如《選戰偽術師》展示,顧問團隊協助海外老闆勝出後,並不會對當地政治生態有任何興趣,只想儘快離開,跑到下一個國家賺錢。但正正是這種心態,卻讓「外國勢力」更容易干預第三世界,因為它們懂得選舉規律,很容易從中上下其手。

說回玻利維亞。莫拉萊斯終於如願以償,在2006年,成了玻利維亞史上第一位原住民總統,以信奉左翼哲學、民族主義、強烈反美、反自由主義、與委內瑞拉左翼強人查韋斯稱兄道弟為形象。他大概是目前拉美最「左」的政府,推行能源企業國有化,違背了前朝與跨國公司的協議,並以相關收入推動大量社會福利政策,並普及基礎教育和醫療,強制全體公務員掌握一種本土方言,並建設專門招收原住民的大學,路線很受原住民、中下階層歡迎,但自然也有「白人遭受逆向歧視」、「仇富」一類指控。莫拉萊斯這些舉措,除了是對西方民主化、自由化思潮的反彈,似乎也包括對美式選戰的反彈,儘管他自己最終也受惠其中。那世界各地的嘉年華式選戰,一旦連續產生了幾個無所作為的總統,令國家大權逐步旁落,各地的莫拉萊斯會否紛紛出現?以美國本土的特朗普為例,信仰雖然與莫拉萊斯屬於左右不同光譜,但代表的「本土主義」、對傳統精英的反彈、對被設定的政治常態的藐視,其實如出一轍。再想下去,電影那未能說出的甚麼,其實,才最值得反思。

沈旭暉 信報月刊 2016年7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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