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5日星期一

悼念一代國際關係大師:從布熱津斯基的「大棋局」談起

特朗普上台後,對共和黨的外交元老基辛格教授十分禮遇,而屬於民主黨陣營的同級別元老,當首推卡特總統任內的國家安全顧問布熱津斯基教授(Zbigniew Brzezinski)。他一個多星期前高齡逝世, 享年89歲,全球外交界和學界無不悼念。布熱津斯基是七十、八十年代美國外交戰略的核心建構者,國際關係科班出身,而成功把理論付諸實踐,單是這一點,已是一眾學人的偶像。
布熱津斯基家學淵源,父親是波蘭外交官,曾出使納粹德國和共產蘇聯兩大獨裁強權,令他從小到大就是堅定的現實主義者,深信應以「令本國更強大」為外交唯一目標,這方面和基辛格、特朗普都不謀而合。他的代表作《大棋局》The Grand Chessboard,是他對美國在冷戰後,如何作全球地緣戰略部署的思考,核心目標正如副題所言,正是為了維持美國首屈一指的全球戰略地位。這令他成為「地緣政治」學派的大家。

他的「大棋局」,與一個世紀前,英國地緣戰略學者麥金德(Halford Mackinder)的「世界島」理論一脈相承(見小詞典),在「世界島」理論之上加入了美國視角,認為美國作為北美邊陲的海洋強權,要維持全球戰略地位,就必須阻止「世界島」被單一霸權控制。布熱津斯基把亞歐大陸這塊「大棋局」劃分為4部分:

(1)歐洲:「民主橋頭堡」(Democratic Bridgehead);

(2)俄羅斯:「黑洞」(Black Hole);

(3)中東及中亞:「歐亞巴爾幹」 (Eurasian Balkans);

(4)亞洲:「遠東之錨」(Far Eastern Anchor)。

然後,他再為這盤棋局標識了五名「關鍵棋手」:法國、德國、俄羅斯、印度、中國;另有五個「戰略支點」:烏克蘭、土耳其、阿塞拜疆、伊朗、南韓。

有了棋局、棋手、支點,按布熱津斯基的構想,美國對這盤大棋局應從四方面入手:

美國應加強對歐洲一體化的影響力,提升跨大西洋合作水平,將烏克蘭置於德法主導的自由歐洲覆蓋範圍之內,使之成為美國在歐洲向東擴展、抵禦俄羅斯的門戶。
對俄羅斯,美國應以自由主義、人權等價值觀對其滲透,促使俄羅斯內部產生親西方的社會變革呼聲。
對中東、中亞、南亞地區,美國的首要目標是避免任何一個國家對區域擁有壓倒性控制權,為此應支持多個有潛力的國家,如阿塞拜疆、烏茲別克等。同時,美國要關注土耳其、伊朗的角色,因為這兩個國家最可能受俄羅斯南擴影響。
美國應以中日韓三國作為在遠東合作夥伴,並促進中國朝民主化方向發展。
在整個大棋局論述之中,對中亞這一般人嚴重忽略、卻被喻為「新巴爾幹」的地區著墨尤深,這是布熱津斯基最前瞻性的觀察之一,遠遠早於「一帶一路」對中亞國家的關注。他指出冷戰結束後,不僅俄羅斯必然要對中亞的前蘇聯加盟共和國施加影響力,其他強國也都對中亞的能源、地緣政治有濃厚興趣,特別是土耳其、伊朗、印度和中國:土耳其與中亞以突厥裔為主的各國,在種族文化上有深厚淵源;伊朗因其能源經濟潛力,有望成為主導中亞能源格局的區域強國;印度是南亞大國,希望借中亞整合制衡日益強大的中國;而對中國來說,從「上海合作組織」到今天的「一帶一路」,在中亞的佈局就一直是經貿、戰略並行,乃至作為通往全球影響力的突破點。有鑒於此,布熱津斯基對美國在中亞的戰略部署深感憂慮:長期以來,美國在中亞的存在以軍事部署為主,根基卻遠不如俄羅斯、中國等,長遠而言,必然處於下風。而一旦失去中亞,也會失去對整個大棋局支點的控制。按目前「一帶一路」發展趨勢看來,這樣的推測,已接近事實。

然而縱觀布熱津斯基對美國外交的闡述,他對俄羅斯與中國,基本上採取截然不同的立場。也許因為歷史原因,他對蘇聯/俄羅斯是徹底的強硬派,認為即使蘇聯解體,俄羅斯也會繼承蘇聯的戰略野心,而後者與美國的戰略利益完全相悖。從東歐、中東到中亞,布熱津斯基無時不在考慮如何遏制俄羅斯的戰略擴張,同時他力主通過國際輿論,對俄羅斯社會內部施壓,以達到政權更迭(所謂「顏色革命」)的效果。

不過對中國,布熱津斯基就正面得多,認為中美合作是美國政策應努力的方向。1978年,正是布熱津斯基代表美國親赴北京,與鄧小平進行會談,完成了中美正式建交的最後準備工作。他還與鄧小平建立了私人友誼:鄧小平於1979年訪美時,專門參加了布熱津斯基的家宴;布熱津斯基還在鄧小平推薦下,於1981年造訪紅軍長征舊址其後數次訪華,成為中美關係的半官方推手之一。2014年,時任美國總統奧巴馬訪華時,布熱津斯基不斷為其背書,認為當代中國已是與美國平起平坐的強國,兩國對世界局勢穩定有共同訴求,因此中美應簽署《太平洋憲章》,加強在全球治理的合作。

諷刺的是,從奧巴馬任期末年開始,布爾津斯基的「大棋局」理論和現實世界的落差越來越明顯,他的思維似乎再不能主導國際政治的大方向。今天極端恐怖主義蔓延、歐洲極右勢力抬頭、特朗普政府外交反覆無常,都讓布熱津斯基非常失望,不是因為這些現象本身難以理解,而是恰恰相反,因為這些都是缺乏「棋局」的零碎回應,沒有宏觀思維,談不上任何佈局,結果只會讓有「大思維」的對手乘虛而入。去世前四天,布爾津斯基在 Twitter 上寫道:「美國的領導力對世界局勢穩定異常關鍵,但如今我們缺乏領導力,世界穩定則愈發糟糕」。帶著這樣的感慨辭世,最後遺言卻是這樣的無奈,對這位一代大師而言,格外令人唏噓。

小詞典:「世界島」理論

英國地緣戰略學家麥金德(Halford Mackinder)的理論,將亞歐非大陸視為一個整體,美洲、澳洲等則是分佈於歐亞「世界島」邊緣的孤立大陸。在麥金德看來,亞歐大陸在歷史上一直難以為單一國家控制,因為其「心臟地帶」東歐與其它地區之間,有沙漠、高原、山脈等自然環境阻隔。但隨著現代交通工具的發展,單一大國與整個歐亞大陸聯通將變得容易,大國的影響力也會更易輻射到整個「世界島」。麥金德名言:「誰控制了東歐,誰就控制了心臟地帶;誰控制了心臟地帶,誰就控制了『世界島』;誰控制了『世界島』,誰就控制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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