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12日星期一

個人自由vs國家安全:從二戰在美日人「集中營」談起

國家安全vs個人自由這類辯論,不少理念先行的學者強調是大是大非問題,但在現實政治,卻從來都是一個鐘擺概念。基於人性同時具有追求平等、追求卓越的基因,任何一方到了極端,傾向另一方的民情就自然出現,古今中外皆然,包括美國在內。

不久前,美國加州蒙特雷郡(Monterey)監督委員會通過決議,向二戰時被送往「集中營」的在美日人道歉,而這是相關爭議的最新發展。

外間對這段歷史的關注程度,雖不及納粹德國的集中營,但往事對11萬日本僑民及其後人,乃至整個美國立國精神的傷害,卻是根深柢固。

回看日裔僑民集中營的歷史,不難發現種族主義在美國陰魂不散,而且任何國家整體在非常時期都願意行非常之事,並非只是一道源自日軍偷襲珍珠港的戰時行政命令。

美種族主義根深柢固

日裔僑民集中營的結構性背景,可追溯至十九世紀中後期的「黃禍」宣傳。當時美國西岸、特別是加州有大量中國工人工作,由於工資低,初時相當受歡迎。但隨着華裔佔加州人口比例逐漸增加,本地人開始擔心飯碗被搶,出現了反華情緒,渲染華裔「入侵」為「黃禍」。

1882年,美國國會通過《排華法案》,暫停華人移民,開啟了公然歧視華人的漫長歲月。

歧視雖然以華人之名進行,但其實並不局限於中國人。歷史學家丹尼斯(Roger Daniels)的研究指出,這情緒很快轉移到日本人身上,特別是1905年日俄戰爭結束後,雖然美國總統老羅斯福是調停方,但日本戰勝的結果還是震撼歐美,反日本人移民的訴求在美國迅速散播,多個如「排亞聯盟」的組織成立,主張將東亞裔學生隔離,更發生不少針對日本人及其商業的暴力事件。1924年,美國定立的移民法案,被指同時針對華人與日本人而設,「黃禍」描述的也包括了日本移民。由於美國對日本人的歧視與恐懼一直未消失,也成為二戰時建立集中營的「民意基礎」。

1941年12月,日本偷襲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美日全面開戰,到了翌年2月,美國總統小羅斯福簽署第9066號行政命令,將日本人送到「軍事區域」關押,官方目的是防止間諜活動,以及「保護」他們,以免在反日情緒高昂的環境受到攻擊。這批受影響的日人總數高達11萬,當中2/3是在美國出生、已經加入美籍的日裔人士。如何界定「日本人」也頗受爭議,當時只要血統上被指有1/16日裔血統,就已經足夠「日本化」,可以被送到集中營。這11萬人當中,包括超過17,000名10歲以下的小童,也有約2,000名65歲或以上的長者。整個關押過程,完全以血統為準則,只要被認定是「日本人」,即使沒有任何證據顯示從事間諜活動,也會被特別「保護」,送到實為集中營的「軍事區域」。

其實二戰期間,上述情況並非美國獨有,加拿大政府亦於同年拘留大量居住於卑斯省的日裔人,他們的房產更被政府強制出售。即使加拿大致力營造和平締造者、自由主義者的形象,但到了1984年,時任總理的老杜魯多(Pierre Trudeau)依然明言不知如何為歷史事件致歉,只能對此表示「遺憾」。到了1988年,繼任總理的梅隆尼(Brian Mulroney)政府才向日裔加拿大人正式道歉。

道歉的現實意義

二戰過後,這些美籍日本人自然獲釋,但忿忿不平,一直希望爭取華府「真誠道歉」。1980年,美國國會在政治正確大潮流下,終於對此回應,成立委員會,調查集中營對美籍日人的影響,形容事件是「由種族偏見、戰爭的病態興奮及失敗的政治領袖,導致的嚴重不公義」。1988年,總統列根簽署《民權自由法案》(The Civil Liberties Act of 1988),承認美國二戰時將日本人送往集中營的決定是「根本上的不公義」,代表美國人就事件道歉。這時距離事件已經四十多年,不少當事人都活不到這一天了。

從美國聯邦政府、到加州蒙特瑞郡監督委員會的道歉,對受影響日裔人士和後代而言,只是遲來的公義,卻難以彌補他們在集中營的回憶,以及回到正常生活後的負面影響。根據學者Satsuki Ina的研究,當年被關進集中營的日裔小孩,出營後在生活上大多感到被遺棄、悲觀,對風險經常產生恐懼,因為出生於一個父母失去尊嚴的環境而失落。

究竟興建集中營的決定,真是出於國防需要,還是種族歧視的延伸?美國國會的報告、列根的道歉,對此都有了官方表述,但假如回到平行時空,易地而處,卻大概不會有其他選擇。在大學的離地課程,我們自然可以從容分析,如何將國家行為(如日本偷襲珍珠港)與個人行為、有組織威脅(如國家主導的特務組織)與羊群心理、(美籍日裔的)族群身份與公民身份分開,但在戰爭期間群情洶湧下,執政者的考量就有了其他準則,照顧民粹主義的需要,會遠遠大於和平時期。1944年,以溫和理性著稱、被視為美國史上最偉大總統之一的小羅斯福,曾考慮顧問建議,要停止對美籍日裔人口的集中營政策,但考慮到當年是選舉年,這個決定在政治上相當危險,也不敢造次。最後到了大局大抵已定的1945年1月,集中營中人被關押差不多三年後,政府才決定釋放他們,不久小羅斯福本人也離世了。

這些討論看似很遙遠,但自9/11後,類似辯論在美國早就重新湧現。不少來自中東的移民後代,不時面對差不多的遭遇,雖然不至於被關在集中營,但他們入境美國時的境況,始終與美國白人大不相同,而且因為種種「誤會」而生的冤案,報章上也時有所聞。特朗普上台後,希望推出的新移民政策,也是將國防問題與種族議題掛勾,追本溯源,與美國立國以來在國家安全Vs公民自由的鐘擺,還是如出一徹。二戰時,反對建立集中營的聲音並非沒有,不少傳教士都指集中營的做法實際上就是歧視,只是他們的聲音,在決戰軸心國的關鍵時刻完全被淹沒罷了。到了今天,畢竟是和平時代,反對特朗普移民政策的聲音更大,但支持者其實也大不乏人。假如出現任何突發事件,美國的回應,又會如何,還有懸念嗎?

小詞典﹕ 排亞聯盟 (Asiatic Exclusion League)

1905年,日本戰勝日俄戰爭後,多個工會、勞工領袖在美國三藩市成立壓力團體,起初名為「排日韓聯盟」(Japanese and Korean Exclusion League),兩年後改名為「排亞聯盟」,將針對的族群擴充至華人、乃至其他南亞移民。他們提倡美國是一個白人國家,力主通過不同方式,包括暴力、發佈假信息等,達成限制亞洲移民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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