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29日星期六

激情過後:本土派作家疲累的反思

一年半前,香港發生旺角騷亂,當時我和一位本土派領軍青年作家有過一段論爭。作為研究國際關係的人,我自然覺得那種「抗爭」手法只會帶來反效果,不認為「港獨」有可能成功和值得支持,反覆強調香港能夠產生過去百多年的獨特之處,全賴在夾縫中遊走的智慧,把一切推向極端,只會把原有的空間和優勢也失去掉。然而,我對那位青年作家本人十分欣賞,深感他的靈氣是本土派當中罕見的,於是自此有了交往。一年半後,他出版新書,立論和風格都出現了明顯改變,當然依然有很多菱角,但對自己走過的路多了很多反思,特別是多了很多疲累。背後反映的,值得我們同樣反思。

問:沈旭暉

答:盧斯達 (網絡作家「無待堂」堂主)

沈:先對網絡世界以外的朋友簡單介紹一下自己?

盧:我是盧斯達,我本來是一個在網絡寫東西的人,大概是16、17歲開始,畢業後做過一陣民間網媒的記者、編輯,上年第一次出版了實體的書。

病歷、想法和心情

沈:你開始寫作時,也面對抑鬱症,會否令你對社會的觀察偏向悲觀?在過去一年,是否比從前更悲觀?

盧:當然看見很多人的「公共參與」很挫折,自己也有少少挫折。抑鬱症是長期的問題,但不算很嚴重,只是食藥會經常令人沒有情緒,這比較令人困擾。對大環境也是非常悲觀,對做人、生命都很悲觀,但越悲觀的時候就,越強迫自己去面對和繼續下去。現在已不奢望能夠做到甚麼,只是像一隻就死的豬或者狗,不斷的掙扎和抵抗,反叛。認識到自己想死,因而不斷反叛這種想法,所以我絕對不會去死。很弔詭的是,我知道我越來越悲觀,不過生命力和求生的意志也越來越大。這完全不是理性範圍的東西。

沈:如果可以從頭開始,會怎様規劃?

盧:最近幾個月,不時都想到這個。如果可以從頭開始,我不知道會不會走一條完全不同的路。有時會想,如何可以從頭開始,走一條完全不同的路,應該會受少一點傷害,也會為別人帶來少一點傷害。如果完全做別的事情,可能會簡單很多。小時候我是喜歡寫故事的,小說那一類,這些是很自閉很文青的東西,不會和別人產生太多關係,也不會得罪人(或被人得罪)。有時說了過份的話,如果從頭開始,也許是應該避免的。當然,我不覺得再來開始,我的想法會有很大分別,因為香港就是如此,我這一代人就是如此,只是呈現出來的方式,可以有別的選擇吧。

至於規劃,我一向不太識得人生規劃,因為我小時候時常覺得自己很快就會死。我想對我來說,減少一點非理性的自毀,就已經算是一種規劃了。

沈:別人眼中的你是怎樣的?

盧:大概是喜歡跟人吵架,或者很激進。其實那只是在網絡上行走的方法,有時也是刻意嘩眾取寵。不過我現實上並不是那麼樣,實際上也有些犬儒。而我也很實際,你給我錢,或者幫到我,我才會幫你做事,不能刷人情卡打心口,所以我也不會用這種方法叫人幫我做事。例如又有人認為我情緒化、藝術家脾氣,這些也只是以訛傳訛。但通常大家還是對我停留在幾年前的印象,其實我在不斷轉變和修正自己。有人認為我很熱衷政治,其實我也一直在寫別的不同題材的東西。

沈:你是否享受和別人吵架或筆戰?

盧:當然是不享受的,但過去幾年有過癲狂的歲月,有時身不由己,或者上了腦,也許再來一次,我會用別的方式去表達。網絡並不是一個真的能夠討論事情的地方,它是一個發表的地方,但是不利討論的。當然作為純粹攻擊的場所,是比以前更加鋪天蓋地,但真正互相理解的討論,幾乎是不可能的。但網民大概也不是想要這樣的東西吧,大家都是各取所須,想要自己的想法和主張有曝光的機會。

沈:某程度為人所知,為你帶來甚麼麻煩?

盧:也許是跟現實中的人交往的時候,會有很多預設的印象。有時在街上會被網友認到。如果可以選擇,大概還是不要給人知道樣子比較自由;但另一方面,當初給人知道,也是因為覺得這是一種言責自負的方式,我說這些寫這些,是出自一個真實存在的人,你可以怎樣怎樣找到他之類。當初是考慮寫作的問題,不是考慮任何路線的規劃。

沈:在寫作這條路上,你希望成為甚麼?對末來有甚麼展望?

盧:我覺得我正經歷一種劇烈的改變,可能會有一種新的風格或內容。我不希望有一種「滑啞」,希望經常能有重新變回白紙的時刻,希望人生有更多新的可能性。我一直希望做到的是超越議題:對對方說,即使你不認同我,你憎死我,但你仍無法否認我的技術和技巧很好,這是我想做到的境界。

沈:你對政治有甚麼看法?你會有政治參與嗎?

盧:我在理論上是一個鍵盤戰士,對政治當然有一些強烈的看法,但我當然明白,因為世界實在太大,我能夠影響的部份是很少的,我也不是想成為某種領袖,即使是意見領袖也好,因為要符合別人的期望也是很辛苦的。從政又是不可能的,因為黑材料太多。當然我會很關心政治,我太容易受外在世界影響,我應該算是一個杞人憂天的人,事情沒那麼糟,我會先把它想得很糟。

沈:你認為自己是一個非主流的作者嗎?

盧:題材上當然是非主流,我寫的東西注定不會是大眾,正如你也說過你最受歡迎的post都不是國際關係post而是抽其他水。這是我們都知道的生態。不過我不是那種有心態上、生活方式和世界觀都很抵抗主流的人,例如有很多錢,生活很安定,我也覺得很好,我不是那種認為「理想很重要」,然後廢寢忘食的人。也許我覺得自己已經在過自己喜歡的生活,所以我不知道自己有甚麼很大的理想要實現。我也不認為非主流就一定是好,寫愛情小散文就一定是不入流,我也希望自己能夠寫很受歡迎的愛情小散文,然後得到很多like和工作機會,這也是一種幸福。

沈:在可見將來,還有甚麼打算?

盧:在以前的場域,我希望淡出,亦已經淡出。老實說。之後希望去做更多其他事情,認識不同圈子視野的人,因為目前已經覺得厭,喜歡的已經學了,不喜歡的已經捨棄了。希望做一些令人快樂的事情,因為我過去做的事情,都是損耗自己,又不太會令人開心的事。我只有在台灣的SOS Reader專欄還在運作,是越來越「摺」的。我覺得以往太忙,一直沒空間去認識自己,我覺得自己對外面的世界已經想得太多,但關於自己卻認識得很少。短期來說,希望做一些喜歡與文字關係少一點的事情,例如攝影、音樂、面對面的溝通,因為我對過去的模式非常疲累。

後記:其實,我從來覺得很多支持本土派的朋友,本質上很抗拒政治,只是在一個無力的大環境中,尋找自己的身份認同,因為面對主流社會,他們感到很迷茫,也沒有任何機會。但只要我們的社會有足夠的生存土壤,又有誰會選擇激烈抗爭呢。與其把有才華的一代人推向對立面,不如盡力為他們融入主流,正如每一個成年人回看那些年,誰沒有年少輕狂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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