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8月28日星期一

土耳其版《走向共和》:重新肯定「亡國蘇丹」的背後

一直以來,有些國家的影響力被長期低估,區域大國土耳其是其中一個。當地近年出現的「變相革命」,特別是埃爾多安(Tayyip Erdogan)在未遂兵變後的擴權,也與世界二元角力的大潮流暗合。這段期間,土耳其內部忽然興起「重構歷史」風潮,鄂圖曼帝國衰亡的歲月,成了重點研究對象。

凱末爾救國免亡

根據傳統史觀,十九世紀後的鄂圖曼帝國是積弱不振的「近東病夫」,與「遠東病夫」大清帝國「齊名」,西方列強在境內為所欲為,最終在一戰戰敗,帝國解體,全靠走世俗主義路線的「新土耳其」國父凱末爾(Mustafa Kemal Ataturk)拯救國家,才避免徹底亡國。然而,埃爾多安的新史觀卻持相反觀點,特別是對長期管治帝國的第34任蘇丹哈米德二世(Abdul Hamid II)頗有好評。這位蘇丹1876至1909年在位,是最後一位握有實權的鄂圖曼蘇丹,最終被革命推翻,長期作為負面人物被批判。

不過,近年的土耳其親政府媒體卻鋪天蓋地宣傳哈米德二世的「偉業」,強調他於鄂圖曼帝國末年,通過威權手腕,試圖力挽狂瀾的愛國努力。一套關於哈米德二世的長篇連續劇,成了重構歷史的重要文宣渠道,令人想到講述中國晚清歷史的《走向共和》,同樣對慈禧、李鴻章、袁世凱等重新評價,背後同樣有現實意義。

哈米德二世和埃爾多安的一生,確實有不少相似。埃爾多安上台時,一度以進步姿態示人,而哈米德二世1876年繼位時,帝國內憂外患,他也曾經以改革者形象示人,希望依靠現代化拯救國家。他一繼位就與議會合作,通過鄂圖曼帝國第一部憲法,那批憲法起草者,主要是西化知識分子,認為惟有引入西式民主制度,改革開放,帝國才能重生。哈米德二世以為這可以穩定管治,也能取得西方支持,正如現代土耳其長期希望加入歐盟,以為搞一些改革,就能徹底「脫亞入歐」,充滿一廂情願的期許。

可惜,翌年俄土戰爭便爆發,鄂圖曼帝國的無能全面曝光,軍隊迅速敗北,喪失了大部分歐洲領土。列強認可沙俄的勝利果實,大大限制了鄂圖曼疆域,製造了一系列巴爾幹緩衝國,作為大國之間的附庸。西方列強的現實主義,讓哈米德二世深感屈辱和背叛,就像現代土耳其對歐盟老是拒人於千里深感不滿,於是徹底改變治國方略,讓帝國轉回威權主義。戰敗後,哈米德二世解散議會,隨後三十年再未召開,限制內閣前朝官員權力,將地方權力逐步收歸中央,嚴懲貪腐,然後大權獨攬。對他而言,反對派都是既得利益者,不會一心一意服務國家,也導致行政混亂,因此必須集權,這和埃爾多安戰勝流產兵變後的集權思維,如出一徹。哈米德二世專制期間,帝國的中央權威和執行力都回光返照,處決貪污高官也得民心,這些都是埃爾多安的學習對象。

與此同時,哈米德二世並非套版形象的獨裁者。他管治三十年間,對基建極其重視,他本人就是出色木匠,對修築鐵路情有獨鍾,不少他興建的鐵路今天仍在使用,目的是通過鐵路加強對帝國各部份的管治,也帶動經濟和稅收。這思維和今天中國的「一帶一路」一樣,也和埃爾多安的最新宏圖一樣(不要以為「一帶一路」只有中國想到,埃爾多安也希望土耳其企業「走出去」,例如在非洲坦桑尼亞就有鐵路投資)。哈米德二世也大舉興辦學校,今天土耳其的教育,都可以追溯到這位蘇丹。只是蘇丹限制西方意識形態通過教育滲透,埃爾多安也正有此意:他認為哈米德二世不是做錯了,只是做得不夠。這不代表他們不重視基礎教育,恰恰相反,他們認為通過國民教育加強管治,像今天俄羅斯、中國那樣,才是應有之道。

在意識形態領域,哈米德二世與自由主義越行越遠,對西方通過言論自由、媒體滲透內部尤其警惕。他認為西方媒體的土耳其新聞,都是不了解國情的離地資訊、「fake news」,只是為了突顯西方需要的鄂圖曼落後形象,再行和平演變(或不和平演變)之實。於是他嚴格審查媒體,將一些西化精英驅逐。埃爾多安對媒體的態度大同小異,他視流亡美國的異見人士居倫為對手,認為一切反自己的宣傳,都是「居倫集團夥同外國勢力」造成,所以對國內的親西方知識份子、輿論領袖,絕不手軟。

哈米德二世離開西方道路之後,強調鄂圖曼帝國在伊斯蘭文明的領袖地位,試圖重振哈里發體制,得到眾多保守穆斯林響應,伊斯蘭保守主義因而盛行,只是為期太晚,令帝國在一戰期間以「哈里發」身份號召穆斯林支持聖戰,成效微忽,不過「哈里發牌」已成為統合國內、制衡西方的王牌。埃爾多安從保守伊斯蘭團體出身,被視為「新哈利發」,已偏離軍方支持、強調政教分離的凱末爾主義,並積極把勢力範圍滲入中東,例如在敘利亞、伊拉克這些鄂圖曼故土,土耳其後台大老的角色已全面確立。哈米德二世對猶太復國主義說不,埃爾多安對以色列也不友好,這條「反猶」百年線索,也令人深思。

除了以威權手腕打壓反對派,哈米德二世對有離心的少數族裔,也傾向高壓管治。例如在1890年代後期,鄂圖曼軍隊對亞美尼亞人變相屠殺,令哈米德二世得到「赤色蘇丹」稱號。今天土耳其對庫爾德人,同樣以威權主義為主軸,把分離主義者標籤為恐怖份子;至於和亞美尼亞的百年仇怨,自然也未化解。唯一不同的是哈米德二世為了抗衡強鄰俄羅斯,親近德國,埃爾多安則為了遠離西方,而向宿敵俄羅斯靠攏,不過背後的大國博弈心態,還是同一思路。

總之,在保守穆斯林社群眼中,哈米德二世是重振帝國榮光的偉大領袖,「共和國國父」凱末爾反而是罪人。1908年,「青年土耳其黨人」發動政變,迫哈米德二世重新召開議會、恢復1876憲法,然後把他廢黜,最終蘇丹在軟禁中去世。埃爾多安處理兵變的手法極其嚴厲,也是看到哈米德二世的悲劇下場,借古知今,認為除惡必須務盡。「青年土耳其黨」上台後,國家一塌糊塗,不久又在巴爾幹戰爭大敗,軍閥自立,貪腐叢生,失去了作為強國的最後尊嚴,也令伊斯蘭主義被突厥主義取代。不少曾參與政變的當事人回憶,對罷黜哈米德二世感到後悔,認為是親手摧毀了最後一具能控制國家的機器。今天土耳其和百年前自然不同,接受西方思想的人很多,不過保守主義者也許更多,面對這個充滿不可測性的時代,假如只能在「新蘇丹」埃爾多安和「混亂無序」中選擇,民心如何,呼之欲出。

小詞典:青年土耳其黨人

活躍於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的土耳其團體,主張推翻哈米德二世的專制統治,恢復1876憲法的君主立憲制,1908年聯合軍方「進步人士」發動革命,迫使哈米德二世放棄專制,重新召開國會,自此蘇丹名存實亡。在國會中,青年土耳其黨人通過對哈米德二世的廢黜議案,然後自己掌控朝政,但內爭不斷,鄂圖曼帝國反而更快敗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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