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突尼西亞博物館發生恐怖襲擊,造成二十多名各國遊客死亡,「伊斯蘭國」承認責任。對到過那個和平國家的我而言,雖然不時閱讀恐怖襲擊,也還是震撼。阿拉伯之春發生後,我曾到那裏做過訪談,研究為何這個國家會是「革命」發源地,當地極高的教育水平、卻同樣極高的高學歷失業率,會否才是真正革命溫床。當時大城市四處都是坦克,一些前朝標誌性建築也略被破壞,但治安尚算正常。此刻面對血淋淋的新聞,想起的,卻是突尼西亞的咖啡經歷。
突尼西亞首都突尼斯有「小巴黎」之稱(其實不少前法國殖民地首都都叫「小巴黎」),大街小巷佈滿法式咖啡屋,一般下午才開始營業,屋內有時兼售北非水煙,看過去一片迷濛,氣氛比法國的更為慵懶。初時以為這樣的小資情懷,只是大城市西化精英的品味,例如我和突尼斯大學政治學教授Ferhat Horchani 做訪談,他就是相約喝咖啡。雖然他一直是實踐派,外型也相當威武,但那時的我絕對想不到那位大學教授,就是今天的突尼西亞國防部長,不禁嘆一句,「這些機會不是我們的」。
後來到了突尼西亞首都以外各地,才發現就算是多麼窮困、多麼偏遠的地方,當地人還是喜歡喝咖啡,特別是espresso。到了比香港士多更街坊的所在,或凌亂不堪的路邊餐館,他們必然也有一部咖啡機,也必然問是否要espresso,通常還建議喝double。突尼西亞人告知,每餐飯後一杯double espresso,幾乎已成為生活一部份,那種草根中帶品味的優雅,構成很奇怪的一種mix and match。有次我沒有零錢,當地人堅持不付錢也要喝double espresso。不得不說,這是一種生活態度,代表了本地人一方面希望維持自身模式、另一方面欣賞法國文化的複雜心理。
因此,假如說「伊斯蘭國」的激進路線在當地有機會成為主流,我始終不相信。事實上,突尼西亞的激進伊斯蘭政黨正正因為願意和溫和派妥協,當地在茉莉花革命後,才沒有變成埃及、利比亞、也門、敘利亞一類亂局,一度成為「革命」後相對正常的樣板國家。也許,那杯double espresso反映的文化底藴,正正是主流突尼西亞人有意抵禦極端主義的保證。這次恐怖襲擊明顯是外來者乘虛而入,與espresso主義明顯不符,教人格外欷歔。
回到香港後一段時間,我到大酒店也好、商場食肆也好,都習慣每餐後喝一杯double espresso,甚至在茶餐廳也會打趣地問,但始終找不到突尼西亞那種感覺。這不單是咖啡品質的問題,也不單是那一去不返的異鄉慵懶感,而是在這個地方,如斯我城,本土的、外來的、母體的、殖民的,放在一起,已越來越找不到順手拈來的融和。有一天,我們能沖出突尼西亞的咖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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