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5月15日星期一

法國大選全球啟示:當「全球派vs本土派」取代「左vs右」

法國大選塵埃落定,中間派候選人馬克龍以66.1%高票當選,極右政黨國民陣線領袖馬琳勒龐(Marine Le Pen)未能成為「法國特朗普」,但這並不代表「極右」勢力受挫,甚至不代表「極右」的這說法依然精確。在可見將來,一個馬克龍式「全球派」vs馬琳勒龐式「本土派」的二元框架,恐怕將在全球出現,從而逐漸取代以往對「左vs右」的認知。這樣理解特朗普、英國外相約翰遜(Boris Johnson),乃至匈牙利總理歐爾班(Viktor Orban)一干人等,可能更接近現實。

以往談論政治光譜時,我們習慣把不同政治立場置於一條直線上比較,直線的兩端,即是「極左」和「極右」。理論上,他們是勢成水火的兩個極端,這也是這次選舉後期,法國傳統左派呼籲極左派「含淚投馬克龍」的理據。不過,在政治學研究中,一直有學者對這樣線性的光譜劃分提出質疑,例如法國學者Jean-Pierre Faye就提出「馬蹄鐵理論」(Horseshoe Theory),指政治光譜分布並非遵循直線,而是如馬蹄鐵形狀;在兩端的政治勢力(「極左」和「極右」),其實在理念、立場上有極多相似之處,因此它們之間的距離,會比傳統左、右派的分野更少。

「馬蹄鐵理論」在近代史不乏佐證,最明顯的例子,就是20世紀中期極端政權之間的驚人相似。二戰前後,歐洲、拉丁美洲、東亞都出現過極端意識形態政權,極右包括希特拉的納粹德國、墨索里尼的法西斯意大利、佛朗哥的西班牙等;極左代表為斯大林時期的蘇聯、毛澤東時代的中國、卡斯特羅的古巴,當然還有最極端的赤柬。

儘管處於政治光譜兩端,但在執行層面,這些政權的統治形式和理念幾乎完全一樣:都是獨裁政體,都體現警察國家的特徵,依賴系統性的監視、鎮壓維持統治。無論納粹德國還是斯大林的蘇聯,都拒絕認可反對派的合法權利,國內選舉要麼被廢止,要麼被操縱,異見者則被關押、殺害。這些政權均不承認公民社會存在,對言論自由、出版自由、結社、集會等公民權利均殘酷鎮壓,也拒絕司法獨立。這些極端政權都以救世主姿態示人,宣稱自己才是本民族、國家的唯一出路。總之,不少學者意識到「極左」和「極右」,本來就不是遙相對立的兩端,而是一體兩面的存在。

上述各個曾被極端政權統治的國家,今天不少都已步入民主,但「馬蹄鐵理論」就是放在現代政黨政治環境也沒有過時。過去數年,歐美無不陷入意識形態極端化、民意分裂的局面,而歐美極左、極右(或「另類右派」,Alt-Right)的訴求,也有驚人相似:

- 無論極左還是極右政黨,都將國內政治、經濟問題,歸咎於外部因素。這些因素可能是移民,可能是國際資本和跨國企業,可能是區域或國際組織,總之在極端政黨眼中,這些外部勢力、機制凌駕於本國之上,為國家發展帶來沉重負擔。
- 極左和極右政黨,都有強烈的反建制、反精英立場。在他們眼中,無論是傳統左派還是右派,本質上,都是建制的代言人。而建制無論左右,都被少數精英階層、或跨國企業的利益綁架,漠視「沉默大多數」的利益。因此,無論極左還是極右政黨,無不自稱代表「真.人民」。
- 今天活躍政壇的極左或極右政黨,政策無不避實就虛,為了某項主張,無視政治經濟基本常識,為求換取一時的民粹支持,不惜大開空頭支票。例如希臘「激進左翼聯盟」在歐元危機中上台,領袖齊普拉斯無視負債累累的經濟現實,反而誓言加大公共福利開支;又如英國極右政黨 UKIP 一直以「脫歐」為核心訴求,卻隻字不提英國脫歐後,如何與歐洲各國建立自由貿易關係、如何振興英國本已疲軟的經濟。

今次法國大選,上述趨勢尤其特出。代表傳統左翼、但無甚建樹的前教育部長阿蒙在第一輪大選慘敗,曾在大選初期被普遍看好的傳統右翼候選人菲永,則因為「空餉門」醜聞一蹶不振;然而,他們的個人質素並不差,醜聞相對於法國史上出現過的也不嚴重,他們的落敗,完全反映選民對傳統精英的離棄。勒龐代表極右選民自不待言,值得留意的,還有極左選民的取態。極左候選人梅朗維異軍突起,初選得到19.58%選票,距離進入第二輪的馬琳勒龐,只相差1.72%,這是極左派前所未有的佳績。在選舉當日,高達26%選民表示不會參與第二輪投票,其中極左選民相信佔多數。馬琳勒龐在最後關頭不斷走到極左票倉,大講極左的「階級矛盾」論述,大受歡迎,雖然民調顯示只有約10%極左選民選擇她,但已反映極左、極右合流的可能性絕對存在。

事實上,無論他們怎樣投票,好些法國極左選民似乎傾向勒龐,更甚於馬克龍。勒龐承諾逆轉法國參與經濟全球化的步伐,將法國經濟從代表「國際資產階級」的歐盟陰影中解放,保護法國工業和工人利益,增加社會福利開支、降低退休年齡標準,這一系列政策,是如假包換的左翼思維,而且偏離了國民陣線本身的全方位右翼綱領。她作出上述承諾,和真正的極左,只有教科書層面的差異:極左的終極目標是實行國有化資產、世界人民平等生活,而極右始終不可能支持國有化,也不會放棄「本土優先於非本土利益」。問題是在操作層面,反正極左、極右的烏托邦都不可能出現,雙方的「階段性合作」,可以變成永恆。

法國大選呈現的新現象,正是當下歐洲、乃至全球範圍內,政治派別對立的新趨勢。傳統「社會公平優先」的左翼Vs「效率自由至上」的右翼,已經被打破、重構,取而代之的,正是以勒龐為代表的「本土化民族主義」,和以馬克龍為代表的「全球化自由主義」的對峙。勒龐以極右身份崛起,除了因為部份法國人對本土利益受損、身份認同受衝擊感到不安,更因為法國經濟發展不濟,貧富差距嚴重,而這些「階級鐵票」,分別流向極左和極右,卻是殊途同歸。馬克龍則是基於對歐盟、全球化的認同,提出種種雄心勃勃的改革構想,堅信法國唯有進一步參與區域、全球整合,才能進步。這個新二元對立,正在英國、法國、荷蘭、美國等地陸續上演,圍繞身份認同和經濟發展途徑的辯論,未來必會繼續主導各國政壇。從這一角度看,「馬克龍主義」Vs「勒龐主義」的較量,才剛剛開始。

小詞典:政治光譜(Political Spectrum)

度量個人或團體政治立場傾向的體系,最簡單的政治光譜,即是「左翼Vs右翼」,其中左翼指共產主義,右翼指資本主義,然而政治左翼、經濟左翼、意識形態左翼都有不同定義。不過越來越多研究表明,簡單的軸線劃分,並不能清晰描述眾多不同政治傾向的分佈,過份強調這些標籤,只會得到漫無目的的謾罵,對公共論述毫無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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