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5日星期一

「安倍國師」岡崎久彥的日本現實主義外交

日本安倍政府主導的「安全保障法案」終獲國會通過,成了日本外交近年最大動作的調整。雖然日本國內不乏反對聲音,中國表明憂慮「日本是否將放棄戰後堅持的和平發展道路」,但我們必須理解的是,相關提議在日本醞釀多年,畢竟有一定理論和民意基礎。被安倍晉三尊為「外交老師」的岡崎久彥著有《日本外交史話》一書,對日本近代外交思維做了系統闡述,並沒有和我們常見著作那樣,把戰前和戰後日本區別看待,而認為不少脈絡依然相承,值得此時此刻閱讀。

岡崎久彥生於1930年,屬安倍的前輩,出生於當時屬「關東州」的中國大連,出身東京大學,二戰後考入外交官體系,再取得英國劍橋大學學位,曾於防衛廳、駐美大使館等工作,曾任外務省情報調查局長、駐沙特和泰國大使等職務,退休後著作等身,被視為右翼知識份子最具份量的其中一員。安倍晉三一直倚重岡崎,將年邁的他委任進「關於重建安全保障法律基礎的懇談會」,有關解禁集體自衛權的報告,不少出自岡崎手筆。岡崎去年病逝時,安倍自是深切哀悼。

岡崎的核心思想,乃認為研究日本外交史,需破除自二戰後興起的各種「偏見史觀」,尤其是所謂「戰勝國史觀」和「自虐史觀」。按其論述,自東京審判以來,戰勝國反覆宣傳「日本自通州事件後已變為極具侵略野心、其國家行為暴虐,需要對日本國家建制重新改造」這類說法,完全是站在戰勝國的立場和利益所言。而在日本國內,民眾在戰後陷入「戰爭致使生靈塗炭,日本犯了什麼錯」的道德批判,亦不是理性的歷史認知態度。在他看來,歷史走向、戰爭和平都是國家與個人力量交織的結果,不應單以善惡是非來評價,而中國也絕不是戰爭的單一受害人。

在現實主義思路貫穿下,岡崎對二戰前後日本與中國、美國、蘇聯等大國的關係,就得以通過日本國家利益和戰略部署重構,與華人熟悉的敘述自然大相徑庭。他認為二戰初期,日本奉行務實外交,在對華政策上進退有據,只是軍部獨斷專行,疏於情報分析,失於狂熱莽撞,打亂了內閣部署,才使日本對外戰略一錯再錯,終致無法收拾,但這不應否定日本早年外交成就的輝煌。例如就甲午戰爭,他對外相陸奧宗光乾脆俐落的外交手腕大為讚賞;在隨後的日俄戰爭,他亦不吝筆墨表達對小村壽太郎精准戰略判斷的推崇,認為其積極主動的戰略不僅使日本在滿洲的利益免受俄國侵略威脅,更在戰場上證明了亞洲黃種人不輸於白種人 。

在岡崎眼中,日本對外戰略部署受到國際環境等諸多外部因素的干預和限制,並非第一天就變得激進。例如他以甲午戰爭前數年,大清北洋艦隊到日本長崎「尋釁滋事」,惹起日本民憤,以論證當時大清曾對日本有意施展西式的「砲艦政策」。他把九一八事變的遠因,解釋為中國不顧國際法、希望單方面廢除不平等條約,而日本只是希望保衛條約賦予的利益。他認為中共和蘇聯有意製造事端,將日本捲入全面戰爭,以便同屬資本主義陣營的日本和國民政府內耗。他也認為南京大屠殺的死亡數字被誇大,並非單單源自中國,而是因為戰勝國要把日本和納粹德國屠殺猶太人相提並論,但日本在戰時拯救了眾多猶太人,則被按下不表。他也介紹了大屠殺以外的其他「南京事件」,例如蔣介石北伐時佔領南京殺害外國人,去說明後世的選擇性記憶。其追憶日本外交元老幣原喜重郎的貢獻,我們更是鮮有所聞。在太平洋戰場,他相信日本於東南亞各國的軍事行動,皆出於促進亞洲民族獨立、打破歐美殖民聯盟之考量,或起碼能多少受到當地「去殖民」的民族主義者支持,無奈受到美國的石油禁運,又不甘不戰而降,迫不得已才對美開戰。凡此種種,我們無需認同,卻必須認知。

對二戰後美軍佔領期間歷史的主流敘述,岡崎亦作出了相應批評。他認為美軍提出的憲法修正草案是在未經檢討的情況下強加給日方,尤其是憲法第九條對日本自衛權的限制,出於保留日本天皇制的利益交換,卻並不能保證日本正當的國家利益。而所謂「革除日本軍國主義、對日本社會進行民主化改造」之說,在他看來也是有失偏頗: 他認為日軍戰略失敗帶來的後果,已被日本民眾所反感,根本無需外力革除;而所謂民主化改革,其措施早已為明治憲法所包含,早年的「大正民主」正是成功例證。所謂「戰後的日本」,乃是美國等盟國站在戰勝者立場上製造出的歷史敘述,硬生生將日本近代外交內政思維的連續性割裂,反而對當下的日本造成困擾。

岡崎久彥對日本百年外交史的回顧只是一家之言,但他的現實主義外交戰略思想,對當下安倍政府卻有以下三點深遠影響:
一、岡崎認為今天日本的外交戰略不應該被各種「偏見史觀」束縛,變成安倍政府堅持「放下歷史的包袱」的綱領。在岡崎看來, 二戰的教訓在於戰略誤判,卻並不構成日本放棄正常國家權利的理由。
二、岡崎一再強調,日本對外政策應繼承其一貫的現實主義戰略遺產。在這一思維指導下,當「中國崛起」成為打破東亞勢力均衡的因素,日本擴充軍備完全是為了保證日本安全和重塑東亞勢力均衡,並無侵略意圖,反而是為了維護和平。
三、岡崎指出美日同盟應當建立在日本自主性傳統之上。依據岡崎論述,戰後一個維持完整自主性的日本,依然會務實地維護美日同盟;若日本自縛雙手,反而有損國家利益。這正與安倍政府推動安保法案和強化美日同盟的政策相呼應。

在書末,岡崎久彥期盼戰後的日本能夠從無休止的道德爭論中解脫,摒除「偏見史觀」,重新認識日本的精神遺產,進而「創造新的事物」,安倍政府近來一系列外交動作無疑反映了這種理念。這一思路自然難為華人接受,然而國際政治與大國外交,畢竟不是基於情感而為。即便是出於民族主義的角度,要維護國家利益,也需要更深入地了解世界局勢、務實地與他國打交道,了解他國的利益考慮,才能保障本國利益所在,這正是岡崎久彥給我們的啟示。

小詞典:安倍「安保法案」

日本現行憲法為日軍戰敗後駐日盟軍司令部起草、1947年開始實行,又稱「和平憲法」,第九條規定日本永久放棄發動戰爭之權利,亦不再保持軍隊及其他戰爭力量。日本被允許保有最小程度自衛權,但不具備正常國家所有的「集體自衛權」,即不得通過向海外出兵或介入他國戰爭的方式援助盟國。2015年5月,安倍內閣向日本議會提出「和平安全法制」,又稱「安保法案」,法案於9月19日在爭議中通過,意味日本自衛隊將可出兵支援海外盟友,集體自衛權變相被解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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