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7日星期一

21世紀再讀福澤諭吉「脫亞論」:日本能遠離中國崛起嗎?

隨著中國崛起、亞洲整合日漸成熟,日本近年的危機感也持續增強。無論是否贊成安倍右翼外交政策,有識之士都對日本國際地位可能「打回原形」深感憂慮,情勢有點像百多年前,日本面對列強殖民主義,努力思考應對方略的百家爭鳴局面,差別不過是今天安於逸樂的平民,不大有那份危機感而已。本欄早前討論過「安倍國師」岡崎久彥的現實主義外交思維,而要理解他那一代人,自然不得不提日本殿堂級思想家福澤諭吉,他的頭像至今印在今天的一萬日元紙幣,可見其地位。福澤諭吉提出的「脫亞論」,被認為是日本近代對外戰略的思想源流,面對中國崛起,日本近年有人提出「新脫亞論」,因此重讀福澤諭吉,也別有價值。

福澤諭吉出身明治維新前的「蘭學家」,曾隨同出使西洋各國,「大政奉還」後成為當時日本的國師,被看成把西方現代理論制度引入日本、將之在地化的權威。1885年,福澤諭吉為他自己創辦的《時事新報》撰寫短文《脫亞論》,當時尚未發生中日甲午戰爭,但中日已在朝鮮劍拔弩張,日本同時努力擺脫簽訂的不平等條約,福澤諭吉的觀點處處回應小時局、同時前瞻大時代,可歸納為四個層面:

1. 以歐美為中心的西洋文明,標誌著世界文明進步的方向,而西洋文明逐步東漸,接納才是明智之舉,而接納的不止於推翻幕府統治,並要在亞洲開創新格局;
2. 日本的亞洲鄰國中國、朝鮮等皆受儒教影響,因循守舊、不知進取,長此以往,必將亡國;
3. 日本固然與中朝不同,但在西方人眼中三國鄰近,對中朝落後局面的觀察和批評,亦都影響了對日本的認知,這對日本外交非常不利;
4. 與其等待中朝開化,不如果斷與其劃清界線,轉與西洋強國同躋身於「文明社會」之列,而不必對中朝現況抱有同情,只應以打救角度加速其轉型。

「脫亞論」的宗旨,固然以追慕當時最先進的西方文明為目標,但也反映日本對歐美列強的矛盾態度。一方面,日本認為自己已踏入文明階段,與其他落後的亞洲國家不同,理應得到世界尊重;但另一方面,日本在地理上始終位處東洋、又不屬基督教文明,對歐美始終抱有戒心。「脫亞論」表面上以「脫亞入歐」為目標,其實從來沒有把目光脫離亞洲,不過是將亞洲作為已「文明脫亞」的日本的勢力範圍,日本研究專家、東北師範大學教授周頌倫以此概括出「東洋盟主論」。二戰期間,日本軍國主義宣傳的大東亞戰爭,正是以「解救」亞洲各國為要旨,甚至到了今天的靖國神社游就館,也是如此記述。

在《脫亞論》,「清國」自然是愚昧守舊的國家、落後的象徵,但同時福澤諭吉也對清朝展開的洋務運動和日益壯大的北洋水師,抱有警惕。《脫亞論》發表前一年,福澤諭吉在《時事新報》曾發表社論,「期望日本之名不被支那所遮蔽」,暗含的邏輯甚為明顯:一旦中國在與西洋強國交往的過程中走上自強道路,日本在東亞辛苦樹立的獨特性將不再,「引領東亞文明開化」的角色也將受到中國挑戰。周頌倫因此認為,福澤諭吉的「脫亞論」事實上包含雙重意味,文化上、地位上脫亞入歐」,但在地緣政治層面卻持民族主義立場,以亞洲為日本生存空間。雖然《脫亞論》一文並無鼓吹戰爭,但對日本外交影響深遠,產生的「日本獨特論」,到了今天還深入全亞洲民心。

「新脫亞論」:21世紀以「脫亞入美」回應中國崛起?

時至今日,日本面對的外部環境自然與19世紀末迥異,但中國崛起後如何維繫獨特地位,卻正是當年福澤諭吉所憂慮的。安倍晉三在上任之初,就提出與美澳等國構築「自由與繁榮之弧」,鞏固美日同盟,尋求「普通國家化」,與前任民主黨政府主張的「東亞共同體」格格不入,明顯有「脫亞入歐」思路,不過今天「以美代歐」而已。他上台前的2008年,日本拓殖大學校長渡邊利夫發表了「新脫亞論」,批評「東亞共同體」強行把歐盟概念移植到國情完全不同的亞洲,只會令各國完全受制於強國,主張與鄰國發展「海洋國家同盟」,把亞洲經濟整合局限在純功能層面,從而與經濟日趨強大、但價值觀和西方截然不同的中國劃清界線,論說受到一定關注。當然,要同時獲得中國崛起的經濟利潤、而與「政治中國」劃清界線,再爭取自身介於中美之間的獨特地位,分寸極難拿捏,但似乎安倍上台後的外交政策,正是以此為目標。

安倍壓下國內反對聲音,積極參與美國主導的TPP,放棄「東亞共同體」建議,也不願加入中國催生的亞投行,固然是一種遠離亞洲、親近西方的姿態,但同時也是決心自成一極的態度。曾幾何時,也有建議日本加入美國、加拿大、墨西哥的《北美自由貿易協定》(NAFTA),那就名正言順的「脫亞入美」了,但日本相對封閉的農業產業結構和所處的地理位置,都決定了其難以融入北美經濟體。不過通過和美國進一步合作,卻可能成為「亞洲的經濟美國」。只要美國對日經濟政策另眼相看,賦予不少獨特優惠,即使日本商人要怎樣依靠中國市場,也依然不能離開西方,因為有了西方政策優惠的日本身份,對進入中國也有優勢。須知道香港的經濟崛起,部份也是靠西方賦予與內地不同的政策優惠所致,例如美國就視香港為一「非主權實體」,採取獨立經濟政策看待。

在政治層面,安倍一直期望解禁自衛隊,以「普通國家化」彰顯日本的國際影響力,這也是「脫亞入歐/美」的具體一環。說到底,日本軍國主義復辟的可能性極小,真正再發生對外侵略戰爭的空間也不大,但只要再出現「日本軍隊」這概念,就算只是「維繫區域和平」也好,日本軍力就會成為亞洲鄰國再美國以外,尋找平衡中國影響力的另一選擇。東南亞國家目前大多奉行「政治、軍事靠美國,經濟靠中國」的「對沖」戰略,對中國崛起既興奮、又擔心,美國利用這心態,不斷拓展亞洲的軍備市場,來解決國內經濟問題。其實日本軍備至今相當先進,只要自衛隊解禁,足以取代美國軍事企業在亞洲的地位,那時候,日本的國際影響力才有可能回到戰前,起碼這是安倍、渡邊利夫等人的信念。

在文化層面,日本百多年前就刻意成為西式文明國家,對國民質素等要求極高,但其實更接近德國模式,而對憲政民主等普世價值的推崇,始終有保留。到了日本和西方交惡,更大舉提倡神道教,作為平衡基督教文化的舉措,可見「脫亞入歐」也有其底線。二戰期間,日本一度有意對亞洲各國輸出神道教,但成效有限,戰後要創造既不同於亞洲、又不至等同歐美的獨家文化,自然更難。然而當中國提倡「中國模式」,只要日本在亞洲堅持目前體制,追溯大量亞洲政治術語都源自日本創制的歷史,卻已有足夠軟實力。說到底,日本固然不希望被崛起後的中國融入亞洲體系,但也不願純粹成為美國的棋子,重讀「脫亞論」,此期時矣。

小詞典:「東洋盟主論」

福澤諭吉的「脫亞論」以日本人為對象,但其他國家學者則多以國際關係角度解讀。中國周頌倫教授總結福澤諭吉的對外政策主張為「東洋盟主論」,認為日本根據福澤諭吉的理論,全力促使中朝兩國發生激烈變革、而不以鄰國人民短期福祉為依歸,一方面希望以之為勢力範圍,另一方面也希望宣傳為「率領亞洲抗衡歐美殖民統治」,間接令日後日本的軍事擴張得到理論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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