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一位香港文青變賣舊書,筆者意外找到《高堡奇人》(The Man in the High Castle)中譯本,十分欣喜。適逢這「架空小說」剛被改編成電視劇,陳冠中的最新小說《建豐二年》也以國民黨戰勝中國內戰的平行時空為題材,都值得大家對「平行時空」的學術概念認真研讀。《高堡奇人》作者迪克(Philip K. Dick)思想浩瀚,天馬行空卻自成體系,此書正是其代表作,構建了一場結果與現實迥異的「第二次世界大戰」,以軸心國戰勝同盟國為結局。據他的平行世界,隆美爾率領的德軍在北非戰場擊敗英軍,太平洋戰場上的日本帝國,在珍珠港一役殲滅美國海軍;羅斯福總統則被暗殺,美國始終未能走出大蕭條;蘇聯戰敗後,德日兩軍在印度會師,成為新世界二強;戰後美國被一分為二,西岸被日本控制,建立傀儡政權「太平洋合眾國」,落基山脈以東的區域,則淪為納粹德國殖民地。
迪克的定位畢竟是「科幻小說」作家,部分情節頗誇張,例如說戰後納粹德國壟斷現代科技,就像現實中的美國,已先後登陸月球及火星,並展開太陽系殖民。既然「德國視野」已進軍宇宙,處理「地球問題」的魄力更為驚人,種族隔離成為基本國策,對猶太人、非洲人等「低等民族」進行大屠殺不在話下,甚至連真實世界出現過的狂想,包括把地中海抽乾並將之變成歐洲農田,亦變成已落實的「普通常識」。它們聽起來匪夷所思,但在現實世界,文革一類大悲劇也是如此出現,只要成為常態,就變得順理成章。
反映實況 大膽預言
如此情節雖看得過癮,但畢竟有不少同類書籍在市場出現。迪克得以深獲大家及國際關係愛好者好評,自有其因。首先,《高堡奇人》的世界存在不少跟現實世界大同小異的國際秩序,例如冷戰的二元對立。在其世界,德國與日本分別代表兩種文化及兩種價值觀,戰後關係非常微妙,就像現實世界的美蘇兩國,德國甚至策劃對日本發動核戰,兩國只能依靠變成笑料政權的意大利進行調停。在「德日冷戰」時代生活的美國人,就像在美蘇冷戰時代生活的日本人,一方面失去了自身國家從前尊嚴,但另一方面新霸主也解決了好些經濟問題,令他們又愛又恨。傳統學者眼中,「誰是霸權」屬最重要議題,但其實有些結構永恒存在於國際體系,超越微觀層面,相關結構明顯更值得大家重視。
另外,《高堡奇人》又對微觀層面的變動提出顛覆性預言,認為很多大家覺得不可能的發展,其實都是可能。這樣說好像很玄,還是讓筆者回到迪克的設定。在「德日冷戰」時代流傳一本禁書,題材就是「假如」同盟國戰勝二戰,該書名為《蚱蜢成災》(The Grasshopper Lies Heavy)──單是這「書中書」設計便極其巧妙。據這本「書中書」的平行時空,戰後美國與中華民國結盟,控制太平洋地區;英國全面控制歐洲,並與美國瓜分蘇聯。然而,勢力擴張至半個地球的英國,同樣發展出種族主義傾向,對有色人種的生活與就業作出種種限制,華人尤其被歧視,就像《高堡奇人》內的猶太人。邱吉爾成為獨裁者,把持帝國權力數十載,對內實行高壓統治,清除異己,沒有人敢對他說不,這又與現實中的希特勒有什麼區別呢?
邱吉爾有不少獨裁者基因,值得另案探討,不贅。若果英國在戰爭期間走了另一條路,會否真的偏離民主而又符合世界需要?似乎是可能的,這跟大家從小到大被灌輸的「民主制度大勢所趨」可謂完全相反。由此角度看來,中國是否民主乃至香港是否保持「核心價值」,是否也根本與國際發展無關宏旨?這是不少價值取態強烈的朋友難以接受,恐怕卻正是現實。
不少歷史學家以半玩票性質的寫過不少「what if」文章,學界稱之為「反事實史觀」(counter-factual history),通常着重歷史文獻梳理以重構歷史發展的另一個可能。迪克的方法論則完全不同,他並非歷史學家,卻有獨特哲學思想,認為所謂「真實」與「虛假」之間並無清晰邊界,一切只是取決於每個人的觀察角度。即使在日常生活,因這些不同觀點的平行存在,也早已存在多個「平行時空」,既然連自身存在的世界亦非絕對的唯一,大家所學習的歷史更不會是唯一的歷史。所以借古鑑今那些「歷史決定論」,在他看來都是無意義,價值甚至不如其「架空歷史」小說。
迪克更不是國際關係學者,但他對「體制」相當重視。他筆下的「體制」,不是甚麼現實主義、自由主義之類,而是相信在龐雜的多種歷史之上,有一種恆定的存在,與「西方機械式線性文明史觀」截然不同。他似乎認為,信奉單一價值觀的決定論,無論信奉對象是納粹主義、共產主義、民族主義還是自由主義,都是過猶不及的;支配真實世界的,反而是東方的「道」。因此,《高堡奇人》經常提及《易經》,例如說日本當權者信奉《易經》,幾乎所有重大決策都會事先卜卦,是為與納粹科學決策模式的最大不同。
談玄說「道」,自然很玄,其實說穿了,迪克的國際觀就像鐘擺理論,不相信任何一套理論、制度是絕對理想的,不同時候、不同地方會選擇不同管治模式;至於何時何地會變成怎樣,就是不同平行時空互動的「道」了。假如不如此理解,我們怎能解釋全球化時代出現後,世界卻沒有朝普世主義的「大愛」方向發展,反而催生了各地本土主義?但又如何理解共產帝國崩潰之時,全球一度出現「歷史終結」的浪漫亢奮?筆者從來認為任何以單一系譜閱讀世界的人,無論持的是甚麼主義或甚麼理論、愛或不愛的是甚麼國或甚麼地方,都容易見樹不見林,而且失去和其他平行時空溝通的基本能力。學以致用,從來不是宣講單一理論、自居某哲學體系代言人的基本教義派,而在能於找出不同平行時空如何交接、各方大勢如何此起彼落規律的「道」。唯有掏空自己的既有價值觀,走進《高堡奇人》的平行時空,我們的思緒才能被釋放,這才是「局長式閱讀法」以外的學習之道。
小詞典:「迪克特色」(Phildickian)
迪克在西方文學界地位獨特,特別在神秘學、非主流文壇、文青圈子中具殿堂級地位,以其作品為代表的、強調對世界和人性本質反思的創作特色,則被稱為「迪克特色」。迪克善於運用「架空歷史」手法,敘述多元平行時空的故事,著重體現「現實-虛擬」之間的轉化,以及「身份認同」在轉換過程中的迷失與重構。除了《高堡奇人》,迪克其他作品被改編成電影後也受矚目,如《銀翼殺手》、《關鍵報告》、《魔鬼總動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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