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10日星期四

國際關係視角懷念杜葉錫恩

香港政壇元老杜葉錫恩以102歲高齡辭世,一生傳奇,不容易以任何片面單一觀點理解。筆者從小十分敬重她,曾在大學時代拜訪她,至今保留着當時合影及她相贈一疊自行整理的打字機文件複本,彌足珍貴。筆者從來相信非黑即白二分法只屬愚民手段,把她標籤為「民主」或「親中」均無意義,惟有從國際關係角度還原其一生,才能理解這類歷史人物心路歷程。

杜葉錫恩民望最高是在六十年代,她以「來自英國的人民喉舌」身份廣為人知,是1966年天星小輪事件的集體偶像。假如那時有一人一票選行政長官,她很可能眾望所歸當選。但當時上流社會對她身份存有懷疑,這在筆者近年對六十年代人物訪談中多有顯示,個別社會賢達私下曾懷疑她是否英國共產黨員,熟悉左派組織及英國政治運作的陶傑也數次在文章有相關暗示,內容相當翔實。據前港英政治部特工「羅亞」回憶錄,杜葉錫恩跟另一名當時的英籍親民政客貝納祺都是重點監視對象。

杜葉錫恩是否接觸過英共並不重要,筆者從來相信有關問題沒有意義,只是當時英美反共獵巫的條件反射。反正她一生走的路及抱持的情懷,與加拿大共產國際白求恩等典型「國際友人」並無二致。她坦言相信共產主義,但並非蘇式共產主義,而是被改良後的社會主義。須知英共成立後是第三國際成員,鼓勵成員走向國際,與蘇共走得很近,中蘇分裂後依然傾向蘇聯。杜葉錫恩從小在英國東北部工運大本營紐卡素長大,自小流露對社會主義的同情。她的首任丈夫是傳教士,曾以為教會是實踐理想的平台,因此到中國傳教,卻對教會的官僚主義失望,又對遠東殖民地社會狀況感到震撼,於是留在香港,成為香港街頭運動先驅。如此經歷,在英國殖民部或情報官僚眼中,不以國際共產主義的角度懷疑才奇怪。

表裏如一 無可替代

雖然杜葉錫恩強烈批判港英殖民管治,但到了「六七暴動」或當事人自稱的「反英抗暴」,不少左派群眾希望她作為「六六反殖英雄」公開支持,而她堅持不表態,反映她儘管不喜歡殖民管治,但那時候也不支持中國提前收回香港。在國際關係角度,美國、蘇聯乃至各地共黨說的是一套,但都不希望六七暴動成功,各方都需要香港作為灰色地帶,繼續跟當時完全封閉的中共交往。就港英立場,以杜葉錫恩當時的聲望,其姿態幫了大忙,避免了與中共沒有聯繫的普通群眾,甚至同情群眾的開明賢達,也倒向六七左派一邊。自此港英發現,杜葉錫恩雖「麻煩」,但也是可合作對象,後來她有直線電話聯繫時任港督麥理浩,廉政公署成立前她在民間發聲甚多,顯示了即使與殖民政府的交往,她也非鐵板一塊。

假如杜葉錫恩沒有來港而是到了新加坡,她會怎樣看李光耀?會認為新加坡應獨立、歸馬來西亞還是什麼?這是很有趣的問題,但她畢竟在香港,自從認識了第二任丈夫杜學魁,也就是一位以追討對日索償為畢生職志的民族主義者以後,便從來無質疑過香港屬中國一部分,相信何時回歸只是技術問題。及至中國改革開放後,蘇聯逐漸崩潰,持典型共產國際世界觀的杜葉錫恩,自然認定中國成為西方「新殖民主義」的頭號顛覆對象。

這種國際觀,遇上英國派全國最傑出政客之一的彭定康來港出任末代港督,並與北京鬧得很僵,她自然認為這是刻意搞的小動作,與前數任港督建立的互信瞬間消失。同時,香港民主派或反對派在六四後,出現了「意識形態壓倒民生」的質變,這也不為杜葉錫恩的國際左派認知接受。在訪談期間,她不斷稱對方為「所謂民主派」,認為司徒華為首的一派作風獨裁,而又出賣民生,相信北京較香港的反對派更有mandate,更懂得管治,也更能警惕西方與財閥的弊病。

不少建制人口中說一套,心裏卻毫不相信,但杜葉錫恩完全表裏如一。她被部分媒體標籤為「晚年逆轉」,這完全是誤會。無論是否認同她的價值觀,她幾乎是香港歷史上最consistent的政治人物,甚至是二十世紀其中一位最consistent的國際左派。筆者從來相信,世上無任何一套理論及一套管理模式是全天候準確的,任何論述在合適時候都可成為救世良方,而在不合適的時候亦可禍國殃民。杜葉錫恩在香港歷史上最需要她的時候,令香港社會種種不平事結構性減少,而在最高壓的殖民時代,一個普通華人是不可能有如此能量。單是這一點,已值得她在香港歷史上佔重要一席位,且無可替代。

小詞典:天星事件

1966年,香港天星小輪宣布加價五仙,引發市民上街抗議,演變成「騷亂」,港英派軍警鎮壓,造成1死18傷、1800人被捕。當時青年蘇守忠穿上「支持葉錫恩」外套絕食,成為新聞人物,葉錫恩也成為抗爭人士的偶像。一年後發生「六七暴動」,葉錫恩嚴守中立,只要求港英政府善待政治犯。

沒有留言: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