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建交以來,一直服膺一個假設:無論總統候選人在競選期間說了甚麼、對中國多麼不友善,中美關係實際上「好也好不到哪裡去、差也差不到哪裏去」,因為一切都被一系列結構性因素控制。即使新總統可能在任期開始對華強硬,到了卸任時,也往往成為「中國人民老朋友」,競選時高呼把中國人權與「最惠國待遇」掛鉤的克林頓如是,一度把「北京和巴格達屠夫」並列的喬治布殊亦如是。形象出位的特朗普終於成了共和黨候選人,假如最終當選總統,以上假定,又會否依然適用?
不久前,特朗普在華盛頓發表了一次外交政策演說,可謂「特朗普主義」在外交領域的自我總結,期間一如既往打出「中國牌」,將對華政策作為外交綱領的重要組成部分。從這次演說、以及從前訪問,我們可大略歸納特朗普的對華政策如下:
首先,特朗普作為傳統現實主義者,並不喜歡對民主自由人權一類「離地」原則過份捍衛,對華外交政策的重心肯定落在經濟上,這也是其從商經歷的反映。在外交演說中,特朗普指責中國「竊取」美國財富和工作崗位,認為奧巴馬政府對北京過分遷就,任憑中國佔據經濟優勢,才令美國承受苦果。因此,特朗普針鋒相對提出「美國優先」,聲稱一旦當選將立即把中國納入「匯率操縱國」,並就經貿問題展開談判。一般相信,技術上這並不容易,但作為討價還價的籌碼,則不有一定效果,特別是中國對人民幣匯率其實也不是鐵板一塊,當中存在的空間,正是雙方的灰色地帶。
此外,特朗普對華經貿政策的重點,也落在「知識產權保護」和「反傾銷」這兩大議題上。在知識產權方面,特朗普誓言禁止中國通過各種渠道(包括黑客入侵),竊取美國知識產權和商業機密,以終止目前中美貿易存在的所謂「市場換技術」現象,即要求中國政府不得以「技術轉讓」為條件,限制美國高科技企業進入市場。在反傾銷方面,特朗普指責中國長期利用非法補貼,提升其出口競爭力,手法包括銀行低息貸款、出口退稅、低環保標準和勞工保障等。特朗普要求中國在上述兩個領域全面落實「公平貿易」準則,而他反復強調、迫使中國「就範」的手段,就是對中國出口商品施加懲罰性關稅。但後者並非總統一個人說了算,而需要國會配合,按目前特朗普在國內、黨內的形勢,要有一個合作的國會,並不容易,但假如特朗普能憑人氣令議題聚焦民意,則又另當別論。
經濟問題之外,中國崛起、朝核問題都是美國在東亞的地緣政治議題,特朗普其實不感興趣,但也不得不循例表態。值得注意的是,他對奧巴馬的「重返亞太」戰略、也就是北京念茲在茲的所謂「美國大戰略」,感到不以為然,認為華府只強化與日韓、越南、菲律賓等盟國合作,並加強美軍在該區域存在,只會徒勞無功。特朗普反而意圖重塑美國與東亞盟友的關係,在外交政策演說中批評,包括日韓在內的盟友們,並未就美國長期在海外的軍事存在支付足夠費用,「搭美國便車」;早前在接受《紐約時報》採訪時,他也多次提出重新考慮美日聯盟關係,並指日本應強化自身防務,而非一味依賴美國。
這些姿態對中國的影響,可以相當深遠。和歷任總統或總統候選人不同的是,特朗普聲稱不介意日韓兩國擁核,甚至認為日韓擁核後,可更好地制衡中國、並有助解決朝鮮核問題。另一方面,特朗普認為朝鮮金氏政權缺乏理性,卻又剛提出願意與金正恩直接對話,這可是北韓爭取多年的目的;而他同時又要求中國加強對朝鮮的控制,反映他根本不希望美國浪費資源在東北亞身上。換言之,在處理東亞地緣戰略問題時,特朗普強調讓盟友自主承擔防衛責任和制衡中國,同時又希望中國在東亞發揮「建設性作用」,而非事事由美國出頭。以上政策,其實就是讓中國承擔區域霸權的角色,同時讓盟國用「自己的方法」制衡中國,好讓美國抽身,在區域責任方面轉移給中國,同時在其他範疇保持對中國的制衡。假如成事,這是美國東亞政策的一百八十度轉變。
特朗普的外交陳述中,有意無意地忽略了不少重要議題,例如對南海主權衝突,立場始終模糊。他一方面提出美軍「有必要」加強在南海的存在、以威懾中國,另一方面又始終不作任何實質承諾,讓立場難以預測。剛當選菲律賓總統、有「菲律賓特朗普」之稱的杜特爾特,雖然靠民粹主義上台,但處理南海問題、對華關係一類涉及主權的敏感議題時,一如特朗普,同樣準備了兩面手法,以免把話說盡。在另一戰線,儘管近年台灣、香港與中國大陸的關係日趨緊張,但在特朗普外交中,我們既難找到「台灣問題」的影子,「香港」更是沒有什麼存在感。畢竟根據John Mearsheimer一類現實主義大師的預言,美國已到了考慮放棄台灣的時候,假如純粹經貿主導,特朗普對台港的興趣,絕不會大。
假如「特朗普主義」就是以上述以經貿問題和相對利益為重點,其背後的強烈現實主義傾向,早已是國際關係界共識。在最近演說中,特朗普公然駁斥了「國家建設」、「民主推廣」等新保守主義者和自由主義者推崇的外交手段,認為這兩個極端,恰恰導致美國外交陷入困境。特朗普稱,「美國式民主放之四海皆準」,只是長期以來很多美國人的錯覺,而海外民主建設,更是讓美國得不償失;諷刺的是,這正正與中國長期以來對美國「民主外交」的批判如出一轍。談及天安門事件時,特朗普也未就「民主」、「人權」發表看法,卻強調當時中國政府的處理「彰顯了政府的力量」。一旦特朗普真的當選美國總統,其對華外交的民主、人權成份可能明顯下降,一切以實際利益為歸依,而對北京而言,這樣的對手是最好處理的。
最後,即便是特朗普這樣的富商巨賈,對華外交中仍可見幾分軟實力痕跡。早在競選初期,特朗普就多次表達了對中國長城的推崇,認為美國也當效仿;他反復強調自己「喜歡中國」,經常與中國人做生意、打交道,並自豪地聲稱「中國人也喜歡我」。演說中,特朗普也不忘盛讚中國領導人「聰明」,儘管此類言論的目的,多是為了反襯美國當前政府的「愚蠢」。如此種種,倒也為特朗普在中國贏得了不少粉絲,以至於中國社交網絡平台上,關於美國2016總統大選的評論,幾乎都圍繞特朗普展開。儘管大多數中國人對特朗普的關注都是看熱鬧(或鬧劇),不過一旦特朗普當選,他想不會錯過自己的在華人氣,這也可算是「特朗普主義」為數不多的軟實力成份了。
沈旭暉 亞洲週刊 2016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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