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13日星期一

日本記者眼中的「歐洲伊斯蘭化」

今年是歐洲大選年,德國、法國和荷蘭3個歐盟核心成員國都要選出新一屆政府。這些國家的政治生態,目前都有一個共通點:對外來移民、難民、尤其穆斯林的反感正在蔓延,極右政黨的影響力與日俱增,本土與穆斯林社群之間的關係日益緊張,已成為整個歐洲政治生態的新常態。問題是,生活在歐洲的穆斯林社群究竟現狀如何?這些移民的後代在多大程度上融入了本地社會?日本記者三井美奈的新作《伊斯蘭化的歐洲》,用日本的視角探索上述問題,值得一讀。

三井美奈任職《讀賣新聞》,長期在歐洲、中東各地採訪,2011至2015年間擔任《讀賣新聞》巴黎分社社長,是日本著名的法國通。本書根據她在歐洲的第一手採訪寫成,而她對這題目的探究,一切從「聖戰士」家庭的採訪開始。在過去數年,有數以千計的歐洲人主動奔赴敍利亞、伊拉克等地加入「伊斯蘭國」(IS),參與「聖戰」,當中既有穆斯林移民後裔,也有曾經信奉基督教的歐洲本土白人。三井特別專注於兩類不同的「聖戰士」:從西歐國家奔赴中東戰場的人,以及從未直接接觸過中東等地恐怖組織,卻因思想激化,而在西歐本國進行恐怖活動的「獨狼」。

這些西歐土生土長的極端分子中,有不少是年輕人,他們投奔IS大本營,或是在本國實施恐襲之前,往往均以普通歐洲公民形象示人,絕非窮凶極惡之徒。他們無疑不少缺乏正當職業,遊手好閒,偶爾沾染毒品交易、或是盜竊,但一般均與社區鄰里保持正常、友好的關係。他們的家庭往往已經長期生活在西歐國家,適應西方文明,家中更沒有極端宗教思想的氛圍。為何這些年輕人會突然選擇走上激進、恐怖主義的道路?

三井在採訪中發現,導致西歐人(包括穆斯林移民後代)思想激化的原因,可分為以下幾方面,精神空虛是不少年輕人思想激化的內在誘因。當代西歐社會自由程度,與數十年前不可同日而語,年輕一代成長過程中,一般不會受到過分約束,家庭、學校亦都不會「教」他們如何走向社會。但問題是,當今歐洲經濟不景氣,失業率高企,所謂「勤奮工作、獲得發展」的老一輩社會常識,在今天的年輕人眼中不啻虛妄。而西歐社會普遍對宗教信仰的淡漠,更讓他們在精神生活上缺乏歸依。

西歐青年感到徬徨之時,極端伊斯蘭恐怖組織的對外文宣策略,卻變得越發積極。如 「伊斯蘭國」這樣的「後現代恐怖組織」藉著互聯網技術,在社交媒體大肆宣揚極端伊斯蘭主義,「揭露」穆斯林社群所遭受的來自西方基督教社會的種種「迫害」,尤其針對青年人宣揚控制區內種種「美好生活」,精心包裝的輿論攻勢,往往正中那些精神空虛、前途渺茫的年輕歐洲人心懷。尤其是穆斯林移民後裔們,在經歷了生活的不如意後,更容易與相關極端宗教思想產生共鳴。

三井強調,穆斯林文明本來並非與基督教文明勢成水火,中世紀歐洲尚籠罩於宗教戰爭的黑暗時,正是伊斯蘭文明保存了大量古希臘典籍,守護著西歐文明的濫觴。哪怕是在近代,穆斯林與西歐也有過親密往來:二次大戰後,歐洲百廢待興,唯獨缺乏勞動力,以支撐經濟重建活動,是故西德、法國、英國等,都大量引入來自土耳其、南歐、北非、南亞地區的穆斯林移民,用以填充本國勞動力。不可否認,這些勞動力是西歐戰後「黃金三十年」的功臣,然而,原先不少政府寄望他們一段時期後會返回故國,不想勞工很多選擇留下,甚至舉家定居。當歐洲經濟發展放緩,社會資源分配問題隨之突顯,在本地人眼中,穆斯林新移民就成了國民經濟的負擔。

在就業崗位和社會福利再分配之外,穆斯林社群在當代歐洲的尷尬,更與社會文化融合程度有關,而這個問題在以政教分離為立國之本、強調移民建立「共和國身份認同」的法國,表現得尤為突出,發生了諸如《查理週刊》慘案等大事。三井當時正在法國,目睹穆斯林女學生因信仰而蒙面紗上課的行為,不止一次成為全國穆斯林與非穆斯林社群激辯的焦點。隨著法國政府立場日益強硬,「面紗禁令」、「罩袍禁令」等法例,愈發引起穆斯林社群反感。他們認為政府不尊重自己宗教信仰,同時又被法國人視作「不願歸化、缺乏法國身份認同」,二者之間的隔閡愈發深重。

當穆斯林移民及其後代始終與本土社會缺乏互相理解,他們往往選擇聚居城郊,與自己熟悉的穆斯林社群生活在一起。可是,這樣的社會生活環境,往往意味著穆斯林移民的後代自幼成長於經濟欠發達、教育質量欠佳的地帶,社會競爭力遜於本地人,在大城市難以立足,最終又返回城郊度日。法國本地社群則進一步抨擊穆斯林社群只顧「圍爐取暖」,拒絕融入本地社會,不能算是「真.歐洲人」。長此以往,惡性循環的後果,即是歐洲的穆斯林移民後代長期壓抑心中空虛和不滿,一旦接觸到極端主義,暴力恐怖傾向就頃刻爆發。三井認為,上述穆斯林社群與本土社會互動的模式,在歐洲各國普遍存在,而如今從北歐到南歐,各地基督教社會都開始爆發對穆斯林移民的反感,極右政黨就蠢蠢欲動,試圖搶佔話語權,主張禁止、甚至驅逐穆斯林移民。

三井綜合出兩點教訓:一,歐洲不應將非伊斯蘭價值觀強加給穆斯林社群;二,歐洲政府不應以「文化多元」為幌子,漠視穆斯林社群發展落後的現實。這些論述往往知易行難,不僅涉及具體政策的落實,更要不同信仰者充分溝通、互相理解,在當下輿論生態中,無疑是奢求。問題是,在宏觀歷史角度而言,完全拒絕穆斯林移民是極難做到的。中東地區常年戰亂,接納穆斯林難民本身,即是「大歐洲」人道主義理念的召喚,何況歐洲、以至全球基督教社會人口結構少子化、老齡化的大勢早已是定局,就算科技發達,也很難不依靠外勞填補不同工種的需求,這點作為日本人的三井,自己國家的少子化問題更嚴重,卻依然排斥新移民,以致經濟出現明顯結構性困局,自然感受更深。

小詞典:《查理週刊》慘案

2015年1月7日,兩名高叫「真主偉大」的兇手持槍襲擊法國巴黎《查理週刊》總部,造成12死11傷,死者包括週刊總編輯,導火線是週刊諷刺伊斯蘭教先知穆罕默德。這是1961年以來法國最嚴重的恐怖襲擊,過百萬民眾走上街頭遊行支持普世價值觀。但同年11月,巴黎發生規模更大的連環恐怖襲擊,造成137人死亡、368人受傷,令反對多元文化主義的聲音開始高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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