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月8日星期日

法國學者眼中的「亞洲香港認同」

答:Frédéric Martel,法國社會學家、作家及記者,持有博士學位及四個碩士學位,曾先後任職於法國駐美國及羅馬尼亞大使館,現在於巴黎政治學院任教,著有數十本關於軟實力的著作
問:沈旭暉

S:在你的新書裡,揀選了香港作為其中一個軟實力的主要研究對象。為什麼?

M:軟實力是公民社會所具備的能力,弘揚民間的文化和價值,允許公眾享有宣傳自己國家的自由,而且不受政府的限制。香港本身就是個自由之地,且中國文化、普通話和廣東話能力兼備,能夠作為中國大陸和世界其他國家、城市的橋樑。若沒有香港,中國大陸要跟世界溝通,根本不容易。

S:為甚麼中國軟實力需要香港?香港這價值能持久下去嗎?

M:跟其他國家、地方有所不同,絕對是好事,但對我來說,問題不僅在於獨特性。習近平經常將軟實力掛在嘴邊,但講得再多,他始終犯着一個根本的錯誤。他希望中國擁有軟實力,希望中國電影能輸出國際,能讓中國價值在全球發揮影響力,但他根本不明白何謂軟實力。中國過去十年一直推廣本國製作的電影,但現實卻沒有在中國以外取得成功。像阿里巴巴是取得了相當的成就,但其只是在美國複製出來的產物,跟隨美國的規則,在紐約進行交易,在上海的成就卻不值一提。

香港本來能夠創造不凡的軟實力,但對當前的環境,我感到憂慮。1993年香港出產了238部電影,對2014年只有43部,當中更只有12、13部是真正的本地製作。基本可以說,香港的電影工業已死。以互聯網作為例子,香港也是中國大陸跟世界的橋樑,在香港,你可以使用微博、QQ,也可以使用Facebook、Twitter。如果香港有一日跟中國大陸一樣,限制Facebook之類,香港的互聯網也就等於迎來死亡。

S:那香港可以怎樣將其核心價值向大陸推廣,真正連接上東、西兩方的價值,成為中間的橋樑,而又不觸犯中央政府的政治禁忌?

M:當我講及軟實力,通常會不斷提及創作力,不過這只是籠統的形容,背後有很多因素在拉扯。保護知識產權是其中之一,香港在這方面很多時比中國大陸優勝,維持這個優勢相當重要。其二是銀行體制、資金的安全保障,這關乎良好的法治和秩序,像中國也常常談及法治和秩序,但總是向「Rule by law」傾斜。因此,我一直不太明白,為何香港擁有這麼好的條件,卻在過去15到20年間,創意不斷喪失。

S:你提到香港的創作力正在喪失,有沒有一些具體的例子可以佐證?例如跟韓國相比,香港軟實力最大不同之處在哪裡?

M: 若論出版和流行音樂工業,香港的成就比不上韓國的1/10。韓國今天已經成為美國、或謂西方社會與亞洲之間的橋樑。然而韓國本來是孤立,週邊沒有友好的鄰居,她的區域孤立狀態,堪比以色列、阿根廷,也因此,韓國需要尋求一種能跨越地域而與世界溝通的方法,譬如韓國流行音樂、電視劇集、互聯網等等。

香港的情況獨特,基於政治、文化差異,即使與中國大陸溝通亦相當困難。香港接連中國大陸,既有好處亦有壞處。好處是,中國為香港提供市場、資金,以及為香港所需創造的改變提供後援。但壞處是,當香港太小,就可以被完全中國化、被消失。其實,香港人不一定長年留在香港坐井觀天,要成為一道橋樑連通世界各地,就必須擴展視野,有往外闖的心態。

S:你說香港不能全盤中國化,不過當下這成為了敏感的議題,香港人可以如何避開政治上的禁忌,創作出異於中國主旋律的東西?

M:假如你希望跟世界溝通,就要以多元來裝備自己。美國能擁有如此強大的軟實力,多元是最首要的條件,比金錢、甚至創意都重要。美國人製作一部能在國內成功的電影,通常自然都能在國際間取得成功,因為美國本國觀眾就包括了4千萬拉丁人、3千8百萬黑人、1千4百萬亞洲人。美國電影中,總是加入了黑人、亞洲人、拉丁人的角色,故事總是關於世界的。相反,在中國,甚至我老家法國,電影劇本的對象總是只得本土觀眾。中國電影就老是關於古老的中國、民族主義、中國身份認同,拍出來的警匪片,警察總是好人。當你談的不是現實,就無法指望可以跟世界談話,你只能呈現一個別人無法理解和溝通都虛構故事。

香港的本義就包括了多元,香港有來自中國北方的人、廣東嶺南人,也有台灣、新加坡、亞洲各地,以至美洲、歐洲、阿拉伯人,多元本就是解鎖香港軟實力的鑰匙。軟實力與多元及慾望掛鉤,所謂慾望,是抓取世界不同差異元素的慾望,不僅在政治層面,也包括突破框框的思想,以不同的方式思考,超越俗套的規範,超越政府的指令和歷史遺留的所謂傳統束縛。做些與別不同的事,做從來沒有人想到過的事,正是創意的基礎。

S:有趣的是,中國政府似乎認同法國的同化政策,以其作為參考。你身為法國人,你認同法國對外來移民的完全同法政策嗎?能否在中國行得通?

M:我不敢想像中國政府竟然相信這一套。法國的同化政策根本沒有效,在法國有超過一成人口處於經濟成果和現代化社會之外,被邊緣化。我絕對相信多元,指的是你可以說自己的語言,表達自己的想法,擁有自己的文化。像中國、印度、巴西這些龐大的國家,同化政策不會行得通。

S:但中央政府確實着力在將香港的獨特文化納入到主流的中國文化之中,假設這終有一日成功,是否意味着香港軟實力的死亡?

M:所有人都在談論中國的軟實力有多成功,但我對這些不敢苟同,甚至認為中國軟實力是完全失敗。中國在全球各個領域之上,確實具有相當重要的影響力,但中國的軟實力並沒有成功。歐洲、拉丁美洲,甚至在美國,絕大部份人在過去一年裡,沒有看過一齣中國電影、一首中國流行曲,甚至一本中國圖書。你可能看過關於中國在海外設立的孔子學院的消息,但孔子學院本身也是個失敗的計劃,根本沒有實踐到甚麼目標。

我們大可以看看電影歷史,美國一年只需要20部電影,就輕易能攻陷中國的市場。中國的監控、電檢,以及那些保護本國電影生產的措施一律無效;只要你走到翻版電影市場看看,售賣的有超過八成是美國荷里活電影。原因何在?因為翻版電影市場不跟隨中國官方的電檢制度。

S:香港人可以怎樣做,才能繞過這種政治環境,挽救香港的軟實力?能否給出一些具體的建議或例子,讓年輕一代參考?

M:我很難給出預測,但我確信香港人應該不惜任何代價,繼續爭取自由,捍衞他們的獨特性。我個人很喜歡混雜文化,譬如《哲古華拉少年日記》這電影,由巴西導演執導,主角來自墨西哥,配角來自阿根廷以及其餘多個拉丁美洲國家。香港電影也能傚法這種模式,集合中國大陸、台灣、印尼、韓國等等的演員和製作單位。假若香港因為面積太小,無法獨立地生存,就應該發展更大的想像空間,連結其他亞洲國家,構築共同文化認同,而非僅僅依賴中國大陸。香港不應侷限於反映中國大陸,而應成為整個亞洲,包括泰國、印度、日本、台灣等地的樞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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