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國際關係新理論之中,像金融概念的「對沖」(hedging)理論是比較重要的一個,在剛舉行的國際關係學會年會,有不少最新研究成果。根據傳統國際關係理論,「勢力平衡」是各國賴以生存的基礎及目標,而當區域內有一實力和野心都見長的大國時,其他國家的戰略選擇一般有二:制衡(balancing)或扈從(bandwagoning)。所謂「制衡」,是指區域內其他國家聯合起來對抗崛起國,以期制衡後者的實力;所謂「扈從」,則是其他國家選擇加入崛起國的陣營,以服從換取新秩序下的利益。通常,當小國預見到「制衡」可行性不高時,往往採取「扈從」。無論如何,按照傳統現實主義思路,小國都將選邊站。
「對沖」策略卻與上述「制衡」和「扈從」迥異,而廣為東南亞國家選擇。馬來西亞大學國際關係副教授郭清水是研究這領域的代表人物之一,他指出,「對沖」策略需同時具備3個元素:
一、拒絕「選邊站」,不加入崛起國或其他國家任何一方的陣營;
二、採取一系列目標互相矛盾、影響互相抵消的政策;
三、在政策及立場始終為自己留下「退路」(fallback position),隨機應變,從而保持己方既得利益。
須注意的是,「對沖」不是消極的「不結盟」或「中立」,而是積極採取在效果上互相抵消的政策,從而維持己方模糊的立場。
以東南亞諸國在處理南中國海爭端的姿態為例,面對中國日益進取的領土、領海主張,東盟整體上既未有形成聯盟與中國對抗,也沒有認可中國的立場。隨着美國「重返亞太」,東南亞國家的整體立場卻愈發模糊:一方面希望限制中國影響力的擴張,卻又避免公開與中國對立;另一方面明確尋求美國的幫助,卻又不願與美國在此議題形成戰略聯盟,這即「對沖」的體現。
「一帶一路」反對沖
那麼,一國在何種境況會選擇「對沖」?郭清水認為基礎在內、外兩層面。外在層面,當一國(尤其是小國)認為區域內威脅既不直接、也不緊迫,而同時可尋求的外援力量亦不確定時,往往選擇「對沖」;當區域勢力結構演變趨勢呈現「一邊倒」的清晰態勢、或力量變化可預測性更高時,才會從「對沖」轉換至「制衡」或「扈從」。在國內層面,「對沖」策略更為決策者偏愛,因它能在充滿不確定性的國際環境中,為決策者提供最大的政策迴旋空間,讓決策者可以「國內政治權威/合法性最大化」為出發點,制定最理想的外交政策。換言之,國際結構性因素讓小國傾向「對沖」,而國內因素則最終決定小國領袖如何「對沖」。
我們可用越南和菲律賓為比較例子。同為與中國在南海領土主權有直接衝突的國家,菲律賓與中國對抗的姿態遠比越南直接,因其所面對的「中國威脅」較其他東盟國家更直接。而美國通過軍事聯盟條約的承諾,又是東盟國家中較為牢固的。這一外在條件,讓菲律賓在對中國的取態明顯傾向美國。更重要的是,2010年阿基諾三世當選菲律賓總統時,國內民族主義高漲,阿基諾為強化國內地位,對「中國牌」多有借力,以避免與中國直接發生衝突為前提,通過對華強硬姿態,贏得國內民心,其手法與日本安倍政府同出一轍。但菲律賓依然沒有放棄「對沖」的空間,經濟上依然積極利用「中國崛起」賺錢,這幾乎已成為所有東南亞國家的共識。
與菲律賓相比,儘管近年越南和中國鬧得頗不愉快,但自2009年來,越南經濟受國際金融危機衝擊頗深,中國作為其主要貿易夥伴,是越南經濟的依賴,更難公然疏遠中國。而越南的國內政治生態,也施加諸多限制:執政者儘管希望依靠美國制衡中國,但又擔心過分與美國接近,會觸發國內反美保守勢力反彈,同時不希望美國干預內政(尤其是人權問題),以免有損政府的執政地位。因此越南採取較謹慎的姿態,在中美兩國之間尋求平衡就比菲律賓更謹慎。
「對沖」自然不是東南亞國家的專利,對其他小國、乃至未來世界局勢,也大有參考價值。首先,基於中美在東南亞地區相對勢力的消長,一旦特朗普真的當選總統,美國在東南亞的對華反制力,只會進一步減小,東南亞諸國採取純粹「反制」的可能性將不斷降低,意味著中國在東南亞地區的優勢將逐步加強。不過中國也會意識到一旦在南海造島、部署軍力等行為過分激進,超過了東南亞國家的危險預期,仍舊有可能讓它們從「對沖」轉向「制衡」。最後,中國同樣可以採取「反對沖」策略,即在不放棄對南海主張的同時,加強對東南亞國家的經濟合作(即「一帶一路」),以等待和美國的力量對比日後出現結構性改變。
小詞典:勢力平衡(Balance of Power)
國際關係理論,認為當區域內各國實力(尤其是軍事實力)均衡、沒有任一國能壓制其他國家時,局勢最穩定;一旦一國實力顯著強於別國,強國就容易攻擊弱國,弱國則有結成聯盟共同制衡強國的動機。理論認為,冷戰美蘇兩大國的勢力均衡,反而是國際體系最穩定安全的階段,蘇聯解體後的世界才趨於動蕩。
沒有留言: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