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24日星期日

什麼人訪問什麼人﹕人生的下半場:另一條跑道

■問﹕星期日生活
■答﹕沈旭暉

問:聽說你打算離開香港生活,和香港形勢有關嗎?

答:我是將會轉換工作環境,但沒有想得那麼消極。兩年前結婚時,已是當作farewell party,說和香港形勢有關,我想是宏觀關連,多於微觀政治。我畢竟是研究國際關係的人,在香港,愈來愈難找到和國際接軌的土壤,這和政治無關,但做國際關係的感到窒息,也難免和政局有互動,而這樣的氣氛,令我覺得在海外對人對己對大局都是多贏。先談香港,再分享人生規劃吧。

問:近來由財爺開始,社會興起談昔日本土情懷,記得你和呂大樂曾有筆戰關於「昔日情懷」,若由讀書時代談起,什麼是你心目中的昔日的香港?

答:我們這代人在九十年代初長大,那是人生最快樂的歲月,也是香港最黃金的日子。上星期,我們中學會考二十周年同屆聚餐,說來我們是回歸前最後一屆會考生,最後使用有皇冠校徽的一代人。那晚找回和彭定康合照的古物,當時我是學生會主席,參觀港督府,滄海桑田。我很懷念九十年代的時光和人情味,而沒有遇過一個同代人更喜歡今日「新香港」,真的,一個也沒有。那是為什麼?

除了感情,我想,關鍵是當時英國殖民主義的高壓消失了,中國國家主義那一套未來,社會一切用「自己的方法」解決,香港經濟文化都處於全球領頭地位。那時候互聯網剛出現,還有單純的社區情懷,有類似Head Prefect帶領逃學到百樂戲院看三級電影的集體回憶。我們一代沒有太單一的成功模式,同學固然有醫生律師bankers,也有賭博大師奇人異士,大家互相欣賞,在不同意識形態之上,有共同的認同;像ViuTV那位CEO是同屆學生會的同學、結婚時的兄弟,試映那天我在他身旁,但從沒有互相抽水,我們很珍惜這份brotherhood。社會也應該是那樣的:就像安裕前輩,他在《明報》前做過《蘋果日報》、《大公報》,客氣的說我母親在大公報教導過他,一代精英背後,肯定有超越左中右的身分認同。在舊香港,哪間報館會裁掉他呢。

問:為什麼香港回歸了,就失去了情懷?

答:有些結構是不能改變的,像全球化、中國崛起,但香港究竟發揮什麼功用,卻在最高管治者一念之間。在大歷史,以非黑即白態度演繹國家主權、中央地方關係的,並非常態。在帝國時代,直接管治有限,容許了諸般地方特色,印度是最好例子:英國取代了王公大部分權力,但保留了地方政權和儀式,只為印度文化加添了新元素,到了印度獨立,反而開始打壓地方。港英管治時,香港由精英到民間,都習慣了既不和政權對着幹,又能保持地方特色的身分認同,在北京眼中也有「馬馬虎虎的愛國主義」(鄧小平語),這是夾縫中生存的智慧。但北京不習慣間接管治,只問「為什麼港督那麼大權」,而不會深究英國何以派小量文官就能管治,結果「虛權實化」,寫報告系統還要政出多門,一切水清則無魚。一葉知秋,我們的中學,就是很好的例子﹕作為官校龍頭,回歸前無為而治,大家都做「SAS-SSS」那樣的傻事,卻培養大量精英,現在才崇尚阿媽教仔的micro management。又像以前誰想到大學管理委員會會討論一個lecturer的合約?

問:近年香港愈來愈騷動不安,年輕一代的不滿尤其明顯,你接觸不少學生,覺得他們的絕望能否改變?

答:上一代強調經濟,但新一代更在意認同。讓我分享一個故事﹕上星期在一位總領事家宴,遇上一位內地金融精英,他管理數以百億計的基金,言談間,以自己來了香港25年而不懂一字廣東話、永不看香港新聞、公司只有一個香港畢業生做高級職員為榮,認為改善香港大學水平只能無限制向全國招生,中港矛盾是因為港人喪失優越感。我有很多內地朋友,交流很密,但最受不了這態度。我不斷目視總領事,相信他明白我暗示:聽君一席話,連我老人家也幾乎產生青春的躁動,何况天天被這樣訓話的年輕人?

問:特首選舉在即,你的世紀婚禮為人津津樂道,應該有候選人接觸過你?換人能解決問題嗎?近日北京對港政策似乎有變,你有何看法?

答:在這議題,我推掉所有瓜田李下的東西,得失了很多前輩。但恕我直言:有沒有一個候選人能解決香港的任何結構性問題?我真的問過,沒有一個敢說「能」,頂多認為自己能令社會紓緩幾個月。那誰當特首,除了對身邊的人有影響,又如何?

回歸以來,存在一系列不能調和的矛盾,本土主義只是回應、是果,「土地問題」也只是權力問題。真正關鍵,像「國家民族資本」和「自由市場資本」的競爭,國內不同集團利用香港處理「財務」的流程,無論誰當特首,利益受損的都一定反撲。反撲方不會大聲說「我要利益」,只會天天打小報告,總有一條線能打通,罪名一定和外國勢力、國家安全有關,這源自北京以香港為「美國重返亞太前哨站」的定位。加上在北京眼中,香港除了人心未回歸,司法機關「過分獨立」等「問題」始終要解決,不會因為換了人,「遠景」就不存在,因為中國需要香港,但是否需要「香港人」,那是另一回事。當矛盾浮面,鬥爭一來,本土主義是必然回應,誰當特首都不可能不處理,假如軟處理,自己卻又會被處理。要改變這些,需要同時具備一套方方面面都能理順的論述、香港內部執行力、中國政壇活動力、國際社會溝通力,我看不到上世代有這樣的人。

問:這情况下,香港本土主義興起,是否不可逆轉?

答:同事李立峰教授調研發現,8%選民自稱「本土派」,比例相信會持續上升;要是「本土派」兼容其他身分,肯定成為一代人的主流。結構性問題已是死結,加上「虛擬國家」興起,本土主義者毋須改變現實,也能感受到存在價值;中國民族主義未來十年只會更強,也要地方主義作對立面。當年輕人成了「既失利益者」,自然不再受制於這一代「不能談港獨」的潛規則,而在可見將來,他們不可能忽然變成持份者,思潮只會延續。從前社會精英能限制這類思想,因為政府通過他們間接管治,但他們的能量,卻在時刻表態的新香港被消耗殆盡,社會怎會有buffer zone?

問:你認為港獨可行嗎?本土主義走下去會怎樣?

答:我常說自己是國際關係的半個realist、半個constructivist。根據現實主義,怎樣計算,港獨的可行性都無限接近零,任何一個主流國關學者都會這樣答,而我不嚮往任何形式的狹隘民族主義。但代入constructivist身分,我卻要問:難道本土派不明白?當然不是。即使一個運動達不到本身綱領,卻往往有想像之外的效果,「change」,才是本土主義真正momentum所在。我認識好些高度理性的教徒,心底裏不信神,也不在乎天堂,但相信跟教義走,總會achieve something,這種不可測性,不是能計算的──這是metaphor,明白的就會明。因此,高高在上說《基本法》、博弈論,教訓不要這樣、不要那樣,自以為看破世情,大是不必。任何能幫助香港identity在世界長存的事,溫和、激進、建制、本土,都是有價值的,唯一沒有價值的,只是在舊遊戲被屈機。我相信物極必反,根據東歐案例,所有抗爭都嘗試過後,要麼成功,要麼失敗;只要不成功,也得如常生活,保持自身核心價值,靜待時機,才是王道。香港人有多少韌力,怎樣在元氣耗盡後復元,才是考驗。

問:你最愛的「本土價值」是什麼?

答:我珍惜的香港,有一種吸納其他文化的底蘊,把西方的、東方的、古代的、現代的,全部融在大熔爐之內,產生了金庸武俠小說、衛斯理科幻小說、亦舒愛情小說、Canton Pop,這些都是很特別的fusion,足以在人類史佔一席位。曾俊華關於本土主義的話,我完全認同﹕「香港作為一個移民城市,像我這種因着人生偶然,在香港出生、成長,然後往返於世界各處的例子實在多不勝數,甚至可說是一種香港常態。所謂『香港人』這個身分,亦因着這個背景而成為一個流動而立體的概念。今天社會上有一種聲音,嘗試將『香港人』這個身分作出教條式的定義,強要辨別誰『是/不是香港人』,忽略了香港社會長久以來的多元本質,實在令我摸不着頭腦,而這種爭論,最後肯定不會得到實在的結論,相反只會挑起永無休止的矛盾和爭拗,實在毫無意義。」香港的價值,正是一塊把不同文化體系吸納再造的海綿體;把彈性掠乾,香港就不是香港了。即使一國兩制保不了,也不能令香港文化在全球消失。

問:你假如不在香港工作,又怎樣看待移民?

答:我十多歲時,也說過本土派年輕人常說的話。那時候家人想移民,我說我不走,要移情願靠自己的能力;我畢業時放棄留在海外,覺得拿了獎學金就應該回來,黃金歲月已給了最愛的地方,我覺得無愧於心。但說移民等同「不負責任」,難道不狹隘?流散各地的亞美尼亞人,多過今天亞美尼亞國家內部的總和,對維繫認同,貢獻極大;庫爾德人沒有在西方的精英,不可能保持國際注視;Edward Said或孔誥烽不在美國教書,怎能為巴勒斯坦和香港著書立說?八十年代到現在,移居海外的港人和後裔已過百萬,我大量親戚朋友定居海外,他們不但是香港身分認同的持份者,也是團結對象,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

問:那離開香港主要是什麼原因?既然有能力團結各方,為什麼逃避?

答:我想,研究國際關係的人躲在香港,才是逃避吧。當年回港只有一個目標,就是普及國際關係這學科,這也是中學開始的情意結;別人眼中的政治機會,對我反而是負累。我有同理心,懂得製造大家庭的工作環境,可以發掘人的優點,observant而不會micro manage,這些我不會妄自菲薄,但我不要「政治潛能」:除了不希望國際關係身分本末倒置,我對社交生活、政治操作的強烈厭惡,超乎你們想像。而在一個不重視國際關係的地方,無所不用其極推廣國際關係,也是有限度的,再做下去,就出現marginal diminishing returns了。加上香港和新加坡、台灣相比,沒有國際研究的critical mass,以此為基地,很快塘水滾塘魚。為什麼你訪問我?因為坊間對我的興趣,在於社會網絡、家庭生活、月入多少、Facebook抽水、根據網典和某女神是否有一手、和健吾能否組成hehe組合,下刪一萬字,說到狗和外星人,也未到國際關係,我覺得,OK,但夠了。香港是否還需要我住在這裏呢?起碼在未來十年,也不需要吧。

但我很看重香港認同,我今天的一切,沒有香港身分,什麼也沒有。在別的崗位、別的地方,自己固然海闊天空,對香港何嘗不是創造其他可能?即使過去十年我住在香港,也幾乎有一半時間在世界各地,演講開會從不忘記弘揚香港這品牌,不是忽然一趟全球演講那種。離開影響因子遊戲後,也希望做一些和「全球文化香港」有關的研究,關於香港paradiplomacy的學術論文,我相信我是寫得最多的人之一。其實香港身分認同可以建構更多同心圓,像數十年前,香港認同和南洋說廣東話的互通,這個「全球嶺南文化區」概念,也許才是香港的未來。我覺得,我們也有責任extend下一代的地理想像,禮失求諸野,才是保全元氣之道。我們有自己的專長、自己的方法、自己的舞台,但心底深處,其實有共同目標,假如香港就這樣消亡,誰都不甘心。只是我不認為存亡的定義,只是1100平方公里罷了。

問:那會否繼續在中文大學工作?會不捨嗎?

答:我明白任何職位改變,都容易有無謂忖測,我和校方都希望清楚分享,所以以下這段和他們溝通過,很官方:第一,我剛做完的appraisal,研究、教學、行政都是最高excellent等級,學校希望我留下;第二,我對我不同單位的領導觀感也是excellent,沒有任何不高興;第三,有不少大學、head-hunters找我做其他工作,我沒有考慮,因為我不是要轉工,而是要換跑道;第四,我希望離開香港工作,而校方希望我保留目前職位,所以我提出了辭職,而校方建議先放一年假到別的地方,保留所有directors的titles,充電後再決定是否回來;第五,校方說歡迎隨時回來,而即使決定不回港,也依然是中大客席教授。我很感激他們的善意,所以必須表白:我是中大人。

但坦白說,人是要知所進退的。感謝沈祖堯校長和社科院兩任院長的信任,我知道以我的年紀和副教授級別,當目前幾個programs的director已是極限,即使多做十年,也不會做得更多。我享受由零開始策劃新programme,很喜歡我的同事和學生,對他們每年的拜年唱K感到很warm,也對我們比「一帶一路」先到哈薩克、蒙古、以色列感自豪。但正因為這樣,才應該選擇離開的時候,保留美好的回憶。我做全球研究課程主任4年、全球政治經濟碩士主任7年,還有研究中心也是創立人,是時候交棒,追求在大學以外的夢。誰想一生人做一份工?

問:你之後做什麼工作?怎樣才是你的理想生活?

答:我的座右銘一是「隨緣」,二是「知所進退」,看似互相衝突,其實不知進退,又怎會有緣?我已三十多歲,不年輕了,希望遠離公眾視線,加上過去十年我努力做幾份工作,已做了退休前的正事,是時候贖回自由。我的夢想除了剛才說的「全球香港」,在個人層面是建立一些公司和品牌,curate國際關係和glocalization概念,專注幕後,而不是無休止在象牙塔追求影響因子、或在公共空間飾演青年才俊。具體而言,excel內有六樣目標,包括籌備各地一籃子的國際關係研究所、將它們結成網絡;開一間國際關係顧問公司;研發國際關係的教育產業;催生深度旅遊、咖啡店、多媒體等產業;繼續當媒體的國際主筆;同時如前述,在大學保持客席角色,而且希望接觸不同學生,例如明年會開始教EMBA課程。這些規劃不少已找到投資者和partners,只差走出來那一步。

問:你打算什麼時候離開香港?未來住在什麼地方?

答:夏天後,我會在新加坡國立大學,希望用一年時間過渡,在新加坡、台灣、香港、一個歐洲地方、一個國內地方,催生前述那些國際關係機構。假如一切順利,之後每年會花不同時間,在這幾個地方工作居住,多和家人相處。早前訪問過謝安琪,聽她說捲入政治的無奈、暫別樂壇的決定、照顧家人的心願,當然我們的公眾程度很不同,但出奇地有共鳴。

問:這樣說,是否因為出道十年後,感到中年危機?

答:大概是的。數個月前,我寫了一篇「三十五歲的太平天國」,有不少迴響,我想同代人都有差不多的心態。不少人為了事業,放棄興趣,到了女兒出世前,我很強烈意識到必須重拾人生,但又擔心沒有年輕時的毅力。於是忽然希望減肥,一個月內減掉三十多磅,包括戒掉五歲開始每天兩包的薯片和檸檬茶。然後我覺得,ok,應該還行。

問:最後,會否擔心後悔所作的決定,例如放棄政治機會,或目前的工作?

答:還是那句話,知所進退吧。像過去幾年,我發現不應再做《光明頂》,然後應離開Roundtable,然後對媒體訪問和專欄應可推則推,然後Facebook專頁必須抽身交給團隊(那是有幾十個朋友參與運作的),否則社會不會流動,自己也不會進步。交班後,感到無比暢快。若能選擇退場的時候,必會有緣再聚;凡事太盡,緣分定必早盡。我們是時候think out of the box,不要被單一工作、單一樓宇、單一地方,綑綁一生。認識很多前輩,每天有很強的不安全感,到了50歲理應安穩,卻又重新開始找工作,因為要延長退休,豈不是終生長憂?不少家長以為子女沒有了自己照顧不行,其實是自己沒有了子女當寄託不行;那些政治老人天天說為香港好,其實是否只是需要這遊戲chok存在感,你我心知。當社會不質疑你的能力和地位,就是時候尋回自己。假如在三十多歲、有價有市、有理想有現實的時候不改變,十年後,再也沒有改變的空間,人生就白過了。

編輯:曾祥泰
星期日明報 2016年4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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