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10日星期五

法國極右勒龐的世界觀與中國觀

全球民粹右翼主義興起,除了美國特朗普、英國約翰遜,還有籠罩在恐怖襲擊和難民危機陰影下的歐洲大陸各國,另一大國法國的情況特別值得關注。此時此刻,政治立場屬中間偏左的法國總統奧朗德,成為了法國近年支持率最低的總統;從前被主流嚴重邊緣化的極右政黨「國民陣線」(National Front) 黨魁馬琳.勒龐(Marine Le Pen),卻享有超高人氣,早就脫離父親時代的陰影,躋身主流政客行列。2014年歐洲議會選舉,國民陣線以第一得票率擊敗傳統政黨,引發人們對法國政壇大變天的擔憂,政黨在地方選舉的表現亦十分不俗。勒龐目前劍指2017年4月法國大選,一旦成功入主愛麗舍宮,屆時法國的外交立場、尤其是對中國的政策,會有何改變?

相較於我們曾述及多次的特朗普,勒龐雖然主打移民政策,外交卻一直不是競選的主牌。2012年勒龐參選法國總統時,政綱幾乎沒有提及外交政策,至今她對國民陣線外交政策的闡述也頗有限,提及中國的次數屈指可數。這並不難理解:國民陣線的選民基礎,正是建立在對法國內政的極右立場上,尤其是反移民、加強安保、增加社會福利等重點議題,但這些支持者普遍認為外交政策「離地」、與己無關,法國政客也不容易把諸如以巴衝突一類議題放進政綱。不過,勒龐「法國人優先」的立場,始終同樣反映在外交當中。

她首要的外交理念,就是法國需要「獨立自主」的外交政策,具體而言,即反對歐盟、退出北約。在勒龐看來,歐盟架構的存在,就是對法國主權的侵蝕,從移民政策、國家財政到外交,法國的獨立性都受到歐盟架構的極大限制,所以她的政黨參加歐洲議會選舉,使命卻十分諷刺:終結歐盟,並預言歐盟會像蘇聯那樣解體。勒龐堅持法國需要脫離歐盟影響、重新將法國人的利益作為各項政策的著眼點,亦即「將權力還給法國人民」,相關立場,和英國脫歐公投的「疑歐派」可謂如出一撤。連英國同志表現也一鳴驚人,到了法國選舉,類似議題自不會缺少,勒龐早就呼籲倣效英國舉行「脫歐公投」,認為英國的先例是法國本土派的「強心針」。

對美國主導的北約,勒龐表示會在當選後毫不猶豫地退出。她認為北約將法國「綁架」,致使法國被捲入中東那些「本不屬於法國的」戰爭中,而對法國毫無益處。至於說這是法國責任、或作為前宗主國的責任,勒龐則嗤之以鼻。但這條路線有一個明顯盲點:假如法國不直接捲入外部事務,又怎樣維持大國身份、怎樣和已歸化入籍那些來自中東、北非的「新法國人」交代,這是極右路線很難理順的。

在上述立場背後,勒龐的信念,就是對美國霸權的激烈批評。這條路線與在英國的不同,自從戴高樂時代開始,在法國就有堅定的傳統。在2014年國民陣線外交立場發佈會上,勒龐曾說「美國霸權主義」對世界的威脅,絲毫不亞於極端伊斯蘭主義,可謂這一立場淋漓盡致的展現。勒龐認為,歐盟的設立,只是為了鞏固美國對歐洲諸國的控制,但畢竟還是歐洲人主導,同一邏輯更適用於北約,相信通過這些機制,美國迫使其「盟友」承擔諸多代價,最終卻是美國自身得利。有趣的是,特朗普的邏輯完全一樣,只是立論相反,認為是美國的歐洲盟友把美國綁架「搭便車」,來獲取自身利益。總之勒龐誓言,國民陣線將帶領法國打破美國霸權,重振法國的獨立大國尊嚴。

勒龐反美之餘,卻與特朗普一樣,對俄羅斯和普京抱有某種崇拜強權的特殊好感。她認為,要解決中東恐怖勢力蔓延等問題、尤其是穩定敘利亞局勢,就必須依賴俄羅斯的力量;而俄羅斯出兵敘利亞後,「伊斯蘭國」連番失利,更成為不少領導人打俄羅斯牌的佐證。勒龐對俄羅斯的好感,與她父親、國民陣線創始人老勒龐如出一轍。2012年,國民陣線的「歐洲願景」宣傳項目,就將俄羅斯視為「與法國共享歐洲文明」的國家,主張和俄羅斯結成取代歐盟的「泛歐聯盟」;國民陣線與俄羅斯在敘利亞問題、北約東擴、歐盟等議題上,都持有相近立場;2014年4月,國民陣線在法國地方選舉中勝出時,普京還公開祝賀。勒龐曾說普京的外交政策值得欽佩,俄羅斯銀行更曾撥出900萬歐元貸款支持國民陣線,美國媒體相信那多少代表莫斯科的意志。

從上述勒龐對法國外交政策的立場,我們可大抵推測她對中國可能採取的態度。首先,在全球治理架構上,勒龐既然接受俄羅斯,大概也不會否定中國作為重要持份者。她強烈的「反美國霸權」立場,與中國多年來一直堅持的推動「全球多極化」立場不謀而合;習近平提倡的「建立更公平合理的全球秩序」、背後就是取締美國單極霸權,想必也能引發勒龐的共鳴。當年戴高樂對中國的態度,也是從反美找到突破口。

不過,若因此以為勒龐將帶領法國強化與中國的全方位合作、尤其是經濟層面的合作,卻是想當然。在勒龐眼中,一切都是以法國利益為歸依,而中法之間雖然貿易越來越頻繁,利益衝突卻也越來越多。例如在2015年8月,勒龐曾抱怨稱「法國大企業都將生產環節遷移至中國,它們讓中國崛起,卻讓法國沒落。」這類保護主義言論,與特朗普對中國的指責十分相似:他們都相信,中國崛起、高速發展的經濟,導致大量產業從本國遷移至中國,導致本國製造業衰退,加劇國內失業問題,而這些正是特朗普和國民陣線致力「改變」的問題所在。

除了經濟競爭之外,勒龐對中法戰略競爭的態度也頗堪玩味。她批評美國和歐盟在克里米亞危機中的立場,其理由卻是另一種全球博弈的計算:「疏遠俄羅斯,無疑是將它推向中國懷抱,這最終會讓我們(法國)出局」。換言之,勒龐不希望世界由美國主導,但也不希望世界返回冷戰式的二元對立時代,只希望百花齊放,法國才能在強國地圖上分一杯羹,所以她對目前國際熱議的所謂「中俄聯盟」,態度就很有保留。

根據以上沙盤推演,加入明年4月勒龐如願以償,法國外交很可能面臨大轉軌。一方面,國民陣線領導的法國將會嚴重衝擊美國對歐盟、乃至整個歐洲事務的影響力,動搖美國在全球的領導地位,這看似對中國是戰略利好;但同時,國民陣線強烈的民族主義、反全球化立場,卻很可能衝擊兩國商貿關係。但在這些過份簡化的推演以外,更實在的還是一大片的模糊空間,因為中國崛起後,還未有直接和大國極右政權打交道的經驗,屆時有怎樣的化學作用,誰也說不準。因此中國未雨稠繆,不時在英、法、德等歐洲大國之間刻意搞平衡,除了為了製造競爭關係互相牽制,也是為了一旦出現勒龐一類不可測管治者時,自身能有更多籌碼。從這一點上,中國外交的利益計算,還是留了一手的。

沈旭暉 亞洲週刊 2016年6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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