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1日星期三

特朗普會怎樣對待普京?

美國共和黨「假定總統候選人」特朗普除了在美國激起千重浪,也成了國際熱話。我們談過他對盟友、對中國的態度,自然不得不提他對另一大國俄羅斯的方針。而這裏又可分為兩部份:對俄羅斯作為一個國家的政策,與及對俄羅斯強人普京作為一個形象的態度。

由於特朗普自我宣傳為「強人」,他對國內外的任何「強者」,由中國領導人到金正恩,似乎都有「識英雄重英雄」的好感,這「瑜亮情結」對普京尤為明顯。早在角逐提名初期,特朗普就說普京「非常精明」(very bright)、是一個「強力領導人」(strong leader),這和奧巴馬給予普京的評價,可謂背道而馳。須知美俄關係自克里米亞危機以來一直緊張,而在敘利亞阿薩德政權去留、俄羅斯在波羅的海軍事擴張等議題上,兩國也存在極大分歧。美國官方對普京的形象建構,已逐漸和冷戰時代的蘇聯領袖相若,還加上種種負面的價值判斷。然而在特朗普看來,普京的「強勢」,卻正是自己推崇、並準備踐行的執政風格,也正是「讓美國再次偉大」的關鍵所在,其他價值觀都不大重要。何況唯有歌頌普京,才能諷刺奧巴馬的軟弱,此所以特朗普儘管也曾多次指責稱普京「不尊重我們的總統」,背後也是為了映襯奧巴馬軟弱無能,暗示自己才能以普京式的強勢手腕,贏得普京的尊重。

這份態度,並非只適用於普京一人。特朗普對俄羅斯和蘇聯的整體觀感,也和美國主流輿論和傳統精英大不同。在美國傳統政治話語中,「蘇聯」與意識形態緊密聯繫,身份是自由社會的敵人,乃至是一個「邪惡帝國」。但特朗普接受《紐約時報》關於外交政策的訪談時論及蘇聯,卻純粹從國家實力角度出發,盛讚其在冷戰時期的「強大軍事力量」,勝於今天的俄羅斯。這充分反映「特朗普主義」根深蒂固的現實主義思維:只要俄羅斯依然維持強大軍力,特朗普就會有興趣與其改善關係,進而達到一種國際社會的均勢和平。有趣的是,普京也在接受採訪時評論過特朗普外交,表示「我們當然歡迎這樣的立場」,二人儼然在隔空對話,互引為知己。

在具體政策方面,特朗普提出美國應當從中東的戰爭泥沼撤出,放手讓俄羅斯處理敘利亞亂局、打擊ISIS,似反映特朗普意圖在中東達成美俄戰略默契、甚至建立戰略聯盟,也是特朗普反復強調「與俄羅斯進行交易」的例子。用特朗普自己的話說,類似合作「必然存在可能性」;用我們的話說,只是從前的領袖不能「think out of the box」,才未能把一直存在的外交彈性活化而已。

事實上,美國傳統精英都習慣了一系列假定:例如美國需要維持在中東的影響力,需要確保石油供應穩定,也有責任從源頭堵截激進伊斯蘭主義,作為反恐基礎,以及讓中東在政治上、經濟上逐步改變,作為自己的天賦使命。但這些假定,其實都不是不能改變的金科玉律:例如美國發展頁岩氣後,早已不用依賴中東能源,而且也能通過「方方面面」,操控油價;而即使美國一直在中東存在,激進主義也還是持續壯大,甚至可能比沒有美國更容易壯大。既然是這樣,讓俄羅斯、歐洲、乃至中國接過中東的燙手山芋,有何不可?假如是十年前,持這種傾向的人會被美國精英邊緣化為「孤立主義者」、「失敗主義者」,但在今天,這路線似乎有越來越廣泛的民意基礎。

特朗普也認為北約目前的戰略目標亟待改革:他希望將北約打造成專注反恐的聯盟,而非致力於對抗俄羅斯的侵犯,後者卻是北約近年維持向心力的重要手段。這一立場,在特朗普對烏克蘭危機的評價中,表達得最直接:他認為烏克蘭危機中,真正應當出面干預的是烏克蘭周邊國家,尤其是歐盟龍頭德國,結果危機卻演變為美俄對抗,美國白白付出,卻未得到任何好處,根本有為國家利益,而一般美國人根本不知道「克里米亞」在何方。當被問及「一旦俄羅斯侵犯北約盟國領土時,美國是否會保衛盟國?」特朗普稱「當然,但問題是美國在保護所有人」,潛台詞是即便面對俄羅斯的威脅,盟國也不應當一味依賴美國。上述觀點,被不少傳統精英視為「戰略退縮」,但特朗普認為這不過是理性的得失計算;美俄之間「達成交易」、而非一味對抗,更有助美國利益最大化。

類似思路,還表現在特朗普對俄羅斯的經濟立場。眾所周知,特朗普有時是經濟制裁政策的愛好者,他對中國的殺手鐧,就是制裁、制裁、再制裁。然而,目前美國真正經濟制裁的對象,卻是俄羅斯,而特朗普反而從未表態支持。俄羅斯始終認為,美國對俄經濟制裁是冷戰思維的延續,而特朗普雖然嘉許蘇聯軍力,卻相信美俄關係應拋下冷戰包袱;一旦入主白宮,對俄制裁大有可能拆牆鬆綁,或起碼會全面檢討。這是因為對特朗普而言,俄羅斯不像中國,不構成經濟威脅,也相信通過經濟制裁達到戰略目的,從來就是徒勞無功。

綜合以上種種,無怪乎有評論家稱特朗普是「親俄派」。評論員Josh Rogin在Bloomberg刊登的文章更嘗試從個人經歷,分析特朗普這一立場的歷史淵源:蘇聯尚未解體時,特朗普就積極開拓「特朗普集團」在蘇聯的地產市場,並對後者的潛力和作風欣賞有加,因而相信自己很能和俄羅斯人打交道。然而,這恐怕是典型的上綱上線:在商場,特朗普很精算,在政治上似乎也是,只不過計算公式不同,採取的是很傳統的現實主義計算,一時間未能為主導外交數十年的精英習慣罷了。

說到底,一任美國總統能否大幅度調整外交政策,其實懸念甚多。有俄羅斯專家就很心水清,明白現時論斷「特朗普入主白宮將有利俄羅斯」乃為時尚早,因為美國外交決策圈始終由傳統精英主導,他們有學院包袱、既得利益集團背書、也要維繫自己的理論基礎,不可能輕易妥協。更何況冷戰時,蘇聯研究是美國外交中顯學中的顯學,培養了大量蘇聯專家,怎樣對待俄羅斯,不可能無視他們的意見,哪怕明知道他們的意見不大管用,也如是。特朗普目前用的外交顧問,幾乎一律名不見經傳,無一為傳統精英看重,除非能請到重量級傳統現實主義學者出山,否則要忽然和普京蜜運,恐怕一場一場的國務院小型政變,會層出不窮。但假如特朗普排除萬難,真的能把一切付諸實行,想像世界屆時會變成怎樣,實在很有趣,很有趣。

沈旭暉 亞洲週刊 2016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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