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黑天鵝之年」終結在即,究竟我們可以怎樣閱讀全新的國際關係?本欄一直希望把抽象的國際關係理論帶入現實,讀者想必對現實主義、自由主義等流派不感陌生,而國際關係學科的發展史,即是上述流派之間辯論的歷史。
然而,辯論長期未有共識,新的大理論(grand theory)也鮮有誕生,令不少學者擔憂「國際關係大理論已死」。去年國際研究協會(ISA)的「年度最佳著作獎」由中國國際關係學者唐世平獲得,他的著作《國際政治的社會演化》(The Social Evolution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正是近年為數不多的原創「大理論」之一。究竟能否用來解釋新時代?
調和不同理論
這理論創新之處,就是為調和不同理論找到合理的框架。例如現實主義認為,國際政治體系的本質是無政府狀態,國際格局由各國實力決定,然而不能很好解釋半個世紀以來,各國通過國際機制合作的現實;隨後新自由主義、建構主義的實證,正是基於二戰後各國增進合作的案例,但同樣不能完美解釋「戰前—戰後」國際體系變化的過程。
唐世平認為,上述所謂「大理論」,都有各自的時空局限,而國際體系的變遷是一種「社會演化」,只要把時間加入,考察「物質」與「精神」兩種力量,對不同國際體系的選擇,就能理解世界趨勢,這就是他的理論:「國際政治的社會演化範式」。
具體而言,他認為人類社會從史前發展至今,經歷了4種國際社會體系:
一、「伊甸園時代」,指原始社會早期,人口較少而資源豐富,人類社會尚未有戰爭出現。
二、隨着人口增長,人均佔有資源和空間不斷下降;同期農耕部落增加、群體認同產生、殺戮效率提高,上述因素共同促使「進攻性國家」誕生,世界進入「進攻性現實主義時代」。在這一時期,戰爭是掠奪資源的方式,戰敗意味己方勢力的消亡,因此對戰敗的恐懼,根植於每一國家的認知中。各方都不認為自己是安全的,也都希望通過削弱別國安全,來鞏固自身安全。
三、 進攻性現實主義的「征服或被征服」邏輯,正是促使國際社會轉向防禦性現實主義的根源。在進攻性現實主義時代,各國戰爭頻繁,導致國家數目減少、國家平均實力(國土、人口、資源)增加,防禦成本減少,而征服的代價提高。隨著攻防優勢轉換,「征服變得困難」這一認知,逐漸傳播至整個國際社會體系,國家逐漸將「防禦」作為首選對外戰略。隨著主權、民族主義等觀念興起,征服、外來者統治的成本更高昂,侵略戰爭逐漸被國家拋棄,世界進入「防禦現實主義時代」。
四、 在防禦性現實主義主導的國際社會,各國逐漸運用制度、規範而非征戰處理紛爭,對「制度制定權」的爭奪,成了國家競爭的核心。這也正是二戰至今,國際社會體系逐漸萌發的新特點:擁有不同制度設計觀念的國家各自動員、爭奪制度制定權,試圖將鞏固、複製制度,這一過程,往往以區域為單位實現。而制度的擴散本身,也可對影響國家內部,是為制度的「建構效應」。在這「制度規範化時代」,國家的行動更可預期,戰爭可能性更小,和平得到鞏固,也催生了國家以外的國際玩家。唐世平以歐盟、東盟兩個案例,分析制度的產生及其影響,指西歐在制度化道路上處於世界前沿,而東亞同樣有制度化潛力。
唐世平的「社會演化範式」,對國際體系變遷的分析格局宏大,涉及國際政治、社會、進化論等學科,其中兩個觀點尤其值得關注:
第一,不同歷史時期、不同地域的國家間安全體系本質可能不同,各國的認知和戰略思想,也因此存在差異;
第二,上述四個階段的國際體系演化過程並非不可逆轉,而是可以走回頭路。
了解這些,對我們理解中國外交政策的演化,或豁然開朗。回顧上世紀五十年代,儘管全球以冷戰格局開啟「防禦性現實主義時代」,但共產中國誕生後,卻以進攻性現實主義認識國際環境,「戰敗恐懼」主導了當時戰略思維。自建國到六十年代後期,中國不懼與美蘇開戰,甚至不畏打核戰爭,都是進攻性現實主義思維的反映。然而,隨著中國與國際社會的互動逐漸增加,其對國際體系的認知也逐漸發展,七十年代之後,中國政府逐漸意識到長期和平是可能的,進而以「改革開放、和平發展」為指導思想,開始向「防禦性現實主義國家」轉型。
中國的「防禦性現實主義」戰略,一直延續至本世紀初,然而正如前述理論預測,在戰爭這一選項被排除後,中國已將「爭奪制度制定權」作為外交戰略重心,今天習近平政府正朝這方向前進。習近平提出「一帶一路」、設立 AIIB、宣傳「中國夢.亞洲夢」等,如此種種,都意在挑戰二戰後美國主導的國際規則,爭奪國際/區域制度制定權。
不少歐美學者認為中國此舉會製造國際不穩定性,但根據唐世平的論述,剛好相反:這樣的制度競爭,才是維持「制度規範化時代」穩定的保證:每一種制度設計背後都有權力支持,這樣才會平衡;一旦世界被同一制度囊括(例如「世界政府」),就意味著世界權力分佈的單一壟斷,這對國際社會多元發展絕無裨益。
在唐世平看來,「制度規範化」是國際社會發展的趨勢。然而,他亦指出,各國如何將競爭限制在制度設計範圍內,才是維持和平的關鍵。一旦某區域的國家放棄了制度化的努力,其行為打破制度化界限、重新將戰爭納入決策範圍,那該區不僅制度化進程會停滯,更有可能倒退回「進攻性現實主義時代」。這對今天中國的外交戰略選擇,有相當警示,也反映了目前國際形勢的關鍵,其實是「制度設計之爭」:中國隨著經濟崛起,希望建立新制度,而美國也必然要捍衛自己從前建立的制度,俄羅斯也是,但習近平和特朗普、普京其實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不認為自己的制度能放著四海皆準,這和冷戰時代美國、蘇聯、中國等的作風大相逕庭,也和克林頓-奧巴馬的價值觀外交作風全然不同。假如這是真實,對未來世界的演化,卻不必過份憂慮。
小詞典:ISA年度最佳著作獎
這一獎項由國際關係學界的權威組織「國際研究學會」(ISA)所設,旨在表彰當年國際研究領域最佳著作,由學界提名,專家委員會進行評審,當年獲獎著作自動成為 「ISA十年最佳著作獎」候選作品。唐世平是首位獲得ISA 年度最佳著作獎的亞洲國際關係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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