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14日星期三

特朗普.中美關係.香港特首的互動

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與台灣蔡英文直接通話,聲言「一中政策」並非必然,以及梁振英放棄連任香港特首,這些事情之間有沒有任何聯繫?可以完全沒有,也可能千絲萬縷,真相我不知道,但傾向相信有。

假如真的有,聯繫是什麼?一切,自然得從香港的國際地位、涉外關係功能談起。為免被斷章取義,筆者的觀點,可參閱今年出版的Hong Kong in the World: Implications to Geopolitics and Competitiveness一書(Imperial College Press, 2016);對特朗普上台後的格局,或能用同一框架解讀。

一、香港涉外關係ABC

簡單而言,香港的國際地位有下列重點:

A、中國雖然不一定需要「香港人」,但肯定需要香港這部「一國兩制」機器;這部機器那些民主、自治什麼,都是虛的,而經濟功能卻是實的。無論融資、洗錢,還是成為中國與敏感地區交往的「白手套」,香港的功能暫時無可替代,那是中國境內僅有廣獲國際承認、一切自由流動的國際金融中心,還有大量與國際接軌的典章制度。

B、世界各國不會視香港為「核心利益」,也不會基於民主自由一類口號而關心香港;其利益是確保香港的經濟功能(且看新加坡的威權舉措,從來不是成為國際金融中心的障礙),服膺於更大的對華政治、經濟政策。

然而,各國政客卻有足夠動機,利用香港民主、自由、人權一類議題「抽水」,前提是相關言論可以讓他們登上媒體,滿足國內選民。

C、香港過往賴以成功的,就是在這兩點之間的龐大灰色地帶遊走,一方面服務中央政府(或從前宗主國)的大戰略,另一方面令另一方(「外國勢力」或從前中共)得到價值,才能維持獨特性。香港對中國的價值,就是在於國際社會承認其不同內地,才以全然不同的制度對待,北京才能「長期打算、充分利用」;一旦其他國家認為「一國兩制」已不存在(例如北韓搞新義州特區不會有人理會),即魚死網破,道理與英國容許中共在香港境內受監控地發展一樣。

二、特朗普時代,香港涉外關係的新ABC

以上這三點,我們課堂上,稱為「香港涉外關係ABC」。到了特朗普時代,又有甚麼改變?目前筆者在美國,沒有一個這裏的專家學者,有把握判斷特朗普外交。但綜合特朗普一直以來的言行,還是可以初步推斷「ABC2.0」:

A、 特朗普真正重視的外交,是恢復美國在國際經貿談判的強勢,從中惠及國內經濟和就業。他作為生意人,會用傳統精英政客想也不敢想的「做deal」方式,把毫無關係的事綑綁在一起,討價還價。中國在國際經貿,一旦受壓,乃至和美國打貿易戰,香港就成為僅有的經濟逃生門,對中國的重要性只會更高;但要嚴防外國勢力的把關,也更吃緊。

B、 由於特朗普把外交當生意,開天殺價、落地還錢,國內無視政治正確,國外自然也不會有「道義」枷鎖。一些昔日提也不能提的可能性,無論是不承認「一中」、承認庫爾德斯坦、和普京交往、放棄長期盟友,總之利之所在,都可討論。上行下效,這些議題多了曝光,美國政客「抽水」的動機就大增。台灣、香港,都可能成為籌碼,未來台獨份子、香港本土派得到的國際注視,只會更多。但只要中美達成默契,他們可以隨時被賣走,而且是賤價賣走。

C、 香港要在灰色地帶遊走,更難。從前兩大陣營都有意保全香港元氣,以備不時之需,不推到最極端,所以六七暴動最終被制止,六四後英美也沒有推翻聯合聲明或搞其他動作。特朗普卻可能把檯下的一套搬上檯面,令走鋼線的難度大增。加上香港的兩極民意已被鼓動,中間遊走的彈性,就相對大減。

三、國際關係不存在「軟硬路線」問題

基於香港涉外關係「ABC2.0」,對北京而言,香港依賴哪類人管治,不是「軟Vs硬」的問題。討論人選本身,是沒有意思的,反正都是工具而已。只用硬的一套,強調意識形態、反分裂鬥爭,固然能滿足此刻內地主旋律,但風險越來越高。只要操作稍有差池,很容易成為特朗普威脅不承認「一國兩制」的籌碼,足以根本影響中國的經濟逃生門。如何顯示足夠堅定、又不致破臉,需要很高的手腕。

但假如用軟的一套,主張「大和解」,配合政治化妝師的操作,對北京而言,風險同樣很大。這樣的管治模式,多少講求民間認受,而香港民間依然以親西方意識形態略佔主流,一個柔性特首,同意有利於特朗普式討價還價:只要重視民意,西方就容易受壓,也不易對對手的部署警惕;忽然硬起來,卻會失去本來價值。何況香港民間的保守聲音,同樣不能低估,最後可能裏外不是人。

所以對北京而言,最理想的選項,並不是選任何一個人;要回應國際關係挑戰,可能要根本改變上述公式。現時困局是,二元格局牢不可破,兩極最極的質素都奇低,但「中間力量」不成氣候,無論政府、政客做甚麼,都有一半人反對。沒有民主的優點、也沒有威權的優點,卻集齊兩個制度的缺點,結果全部人都不高興,加上網絡民粹的興起,趨勢更不可逆轉。任何特首受制於這二元格局,不是過軟、就是過硬,都難以滿足北京的國際戰略需求。因為對港獨、外國勢力這類議題甚麼時候硬、甚麼時候軟,不可能有永恆標準,完全是根據那一刻的大棋局,需要和其他外交政策統一方針,才能回應特朗普那類開天殺價。一個小小地方官,無論怎樣揣摩,也難窺全豹;一旦研判錯誤、或借題發揮,還可能影響大局。

四、軟硬之外:技術官僚與國際人才

二元格局不可破,可破的,卻是功能。假如北京一方面讓管治香港的人,發揮香港的經濟優勢,為中國這機器把關;另一方面,把涉及國家安全的「一國紅線」直接處理,功勞、不滿都包攬上身,而不假手於代理人,說不定特首能逃出軟、硬枷鎖,輕身上路。當然,目前一方會強烈反對,但不會有ABC的激情;其實北京在過去十年,無論走軟、硬路線,都已是朝這方向了。那樣一來,未來的特首,除了說些大原則官話,可以大條道理對香港人解釋,那些事情他處理不了,針對北京的二元對立,北京會直接承擔;自己處理好經濟、維持香港這國際機器的技術運作,無須刻意在左派圈子做英雄、擔心在民主派中做醜人,卻不難維持局面。這類特首無須拿出一支筆一本簿、寫太多網誌,因為北京本質上,不希望有高民望地方勢力出現。反而實實在在一個技術官僚,又有北京親自操作最敏感的政治議題,就不容易「被民意騎劫」。到了模式運作暢順,普選,就不是挑戰了。

此刻有沒有這樣的人選?也許,一些長期和國際社會打交道的技術、管理專才,既有一定國際認受,又屬於香港傳統精英圈子接受的人,有北京一定信任,而沒有太捲入香港的民意戰,不太討人厭、也不太受歡迎,這樣的人,例如陳德霖、陳馮富珍等,可能較適合目前的棋局。這類人會否是特首「黑馬」,並不重要,因為他/她們就算未能當選,也可以名正言順加入新政府,表面上釋放「大和解」訊息,實際上繼續向上述模式過渡。這不是筆者個人意願,但卻符合國際現實主義的操作;筆者不懂預測未來,只能說按照現實主義教科書,假如我是中央,這是其中一個計算方向。但由於我們都不是中央,最後自然通常是另一回事,白雲蒼狗夢一場,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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