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世上富裕的伊斯蘭產油國,人們第一反應往往是中東的沙特、科威特、阿聯酋等,其實地處東南亞的文萊蘇丹國的炫富程度,也不遑多樣。國際社會長期對文萊這個面積只有5700多平方公里、人口40萬的彈丸小國缺乏重視,也不期待它扮演類似卡塔爾的關鍵小國角色。直到最近數年,文萊的政治經濟狀態忽然暗流湧動,才令它在國際媒體多了曝光。不久前,筆者獲文萊大學邀請演講,也順道做了一些地上、地下的考察,深感這個國家的前景,確有不少值得思考之處。
文萊實行伊斯蘭教法的背後
文萊自英國獨立以來,一直以溫和伊斯蘭國家姿態呈現世人面前,直到2014年,作為全球首富之一的文萊蘇丹Hassanal Bolikah突然宣佈,將於國內推行伊斯蘭教法(沙里亞法),並要求佔國內人口1/3的非穆斯林同樣遵守。這一法律改革包括禁止不符合伊斯蘭教法的行為(例如飲酒)、推廣「齋戒月」、禁止宣傳伊斯蘭教之外的宗教活動等。尤其令國際社會和非穆斯林社群不安的,是法律改革將恢復包括「石刑」在內的極端刑罰,儘管文萊早在1957年就暫時禁止了死刑。人權組織普遍對文萊恢復伊斯蘭教法觀感負面,認為文萊蘇丹是要使國家偏離世俗化、現代化的軌道,重新「伊斯蘭化」。
根據文萊蘇丹的安排,這一法律改革,將按照相應刑罰的嚴重程度,劃分為三等,分三個階段執行。第一等懲罰輕微不符合伊斯蘭教義的言行,例如予以罰款、監禁等;第二等對犯下盜竊、搶劫等罪行的犯人處以斷手、杖刑等重罰;第三等對通姦、謀殺等重罪犯人施加石刑等死刑。按照蘇丹的原定計劃,處理第一等的第一階段已經在2014年5月實施,翌年文萊甚至禁止慶祝聖誕節,官方指相關慶祝行為「有辱伊斯蘭教」。第二階段推行計劃本應於2014年末展開,但推遲至今,政府解釋是要實行相關伊斯蘭法,需要針對刑事案件的調查、起訴和判決過程通過新法案,即「Syariah Courts Criminal Procedure Code (CPC),但這立法過程一直拖延」。至於第三階段,原訂2016年推出,目前時間表則順延至2018年,是否落實,尚不得而知。
不過和當地人談起,以上「改革」似乎是形式多於一切。以禁酒為例,黑市啤酒依然普遍,不少酒家的茶壺裏面居然都是啤酒,而背後自然有官員洞悉一切,操作的潛規則心照不宣。在鬧市中心的大酒店,朋友甚至帶筆者到過地下酒吧,內裏所有「被禁」的娛樂一應俱全。至於年青人,只是改到大宅內部舉行私人派對,派對的本質毫無分別。而根據伊斯蘭教法,舉證頗為困難,也令當地人感到安心,何況文萊犯罪率從來極低。值得注意還有國際反應:例如文萊也是現已名存實亡的TPP的成員國之一,美國曾對文萊實行伊斯蘭教法大表質疑,不過最終也默默接受,因為據說不少美國人到了當地後,感覺一切如常,與新聞報導出來的「伊斯蘭化」現象,頗不相同。
假如文萊的天然資源耗盡
從文萊拖沓的伊斯蘭法律改革過程中,外間不難發現,文萊蘇丹除了因為自己年邁、希望訴諸宗教,也許,這同時也是處理未來危機的迂迴方式。文萊得以成為富國,國民不知納稅為何物,全靠石油所賜。目前文萊GDP的60%都依賴石油相關產業,石油佔據文萊98%的出口額,是政府收入來源的93%。因為石油開發、提煉等被國家壟斷,文萊國內70-80% 的就業崗位,都由政府和政府下轄企業包辦,而政府也用這些收入,為國民提供極佳的福利,因為人口少、不大接納移民,即使政府管治效率欠佳、欠透明,在近代歷史,基本上未遇上大危機。然而,近年國際油價一瀉千里,文萊政府過去三年的收入已縮水70%,國家負債嚴重,加上各種新興能源紛紛出現,這個單一經濟體實在不容樂觀,政府為國民提供的福利水平只可能下降。就如教育產業,就是首當其衝受影響的對象。
這一困境,本來是所有產油國都面對,中東國家如沙特等,多年前就著手經濟多元化改革,發展旅遊、金融、基建等產業。文萊也不是沒有想到,在2008年,曾提出「Wawasan 」2035計劃,針對過度依賴石油經濟的風險,發展以教育、IT、中小企、旅遊業等非石油相關產業。然而,數年過去了,文萊非但在其他行業沒有起色,對石油經濟的依賴反而越來越深。近年伊斯蘭金融業發展勢頭良好,無奈文萊的兩大鄰國馬來西亞、印尼都是東南亞伊斯蘭金融中心,文萊因為絕對君主制難和國際接軌,始終難以受惠;加上面積更小的新加坡,已是國際社會在東南亞的首選大都會,文萊要追上,幾不可能。和阿聯酋的杜拜相比,文萊也沒有類似大興土木的氣勢,部份原因自然與內部權力架構有關。文萊政府請了不少經濟顧問提意見,例如目前國內就有聲音指政府應思考發展牛肉加工,但這種「改革」,恐怕是杯水車薪。
與此同時,保守伊斯蘭主義在東南亞興起,馬來西亞、印尼都有這類呼聲,只是文萊作為小國,才避無可避。加上蘇丹需要鞏固權力,拉攏伊斯蘭教士,不失為方法之一,例如設立「穆夫提」(mufti)職位,賦予教士更多影響社會的權力,用意就很明顯。假如教士都成為絕對君主制的既得利益者,要文萊民主化的呼聲,自然得到有效制衡。所以一些文萊實行伊斯蘭教法的內容,說白了,其實只是鞏固蘇丹的絕對權威,例如「禁止發表或做出侮辱蘇丹、政府宗教機構、官員的言論或行為」,或「禁止通過網絡,包括微博、微信、whatsapp等傳播針對伊斯蘭教和伊斯蘭教法的任何謠言、評論」,基本上就是維持「管治」所需。而對文萊蘇丹相對缺乏忠誠的少數族裔(例如華裔),不少也是非穆斯林,當伊斯蘭教在文萊的主導地位越來越無可爭議,似乎也是政府鎖定核心族群的認同過程。
說到底,在經濟危機未來一旦出現時,文萊王室若單單減少國民社會福利,而繼續龐大開支,只會引發社會矛盾。作為絕對君主制國家,文萊蘇丹是一國行政首腦和權力中心,其家族子嗣按輩份,對王位進行世襲,這種政治體制如同沙特王室,如果沒有安定的社會環境,要永續也挑戰處處。綜合以上考慮,文萊蘇丹適時重提伊斯蘭教法,也是希望推動佔人口2/3的穆斯林對國家、尤其是對王室的認同感。加上蘇丹也面對自己的繼位問題,新世代要接受一個新人,還要是有實權的絕對君主,已經很不容易,在過渡期減少不可測性,應是大計之一。只是,石油經濟的「資源詛咒」始終存在,到了下一任蘇丹繼位,要維持同一專權制度,而又不能提供更多經濟誘因,若連生活也越加嚴苛,危機,恐怕就出現了。
沈旭暉 亞洲週刊 2016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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