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在摩洛哥參加一個學術會議,重遇一位十年前認識的魁北克女教授,還記得我們曾一起出版關於批判亨廷頓「文明衝突論」的著作。我給了她一本我們的婚禮場刊《隨緣家書》,她雖然看不懂中文,但看見裏面的照片,不知怎的,哭了起來。
她說她很感動。實在,弄得我手足無措。
也許,是因為我的年紀跟她的兒子一樣大,令她觸景傷情。也許,是哀嘆時光流逝,連我這個從前在行內主打「青春」的人,也難逃結婚一劫,而她,也不得不從崗位退下來。也許,是明白下一次見面,如果有的話,也可能是十年後。
但同樣也許,是她發現魁北克和香港,有一定共性,儘管方向似乎相反。雖然她對「港獨」這稻草人不太知情,但說「很清楚香港去年發生了甚麼」,也對香港的整體發展方向,心照不宣。
她和主流魁北克人一樣,以法語為母語,英語說得口音很重、也很不流利,明顯日常用的機會很少。這次參加的會議,就是法語區為主的學術平台,學者來自法國、法語系非洲、法語系阿拉伯……,唯一不是代表國家的,就是她這個來自加拿大法語區的魁北克人。
問她,魁北克還有人要獨立嗎?她說,I don’t care,這不是她關心的事,也不是一般人應關心的事。
對她來說,在魁北克說法語、活在法國文化當中、視英語人為外來者、以其他法語區朋友為天然網絡,這一切,都是日常生活一部份,無論是否獨立,都不會改變。至於留在加拿大、還是成為獨立國家,才會對經濟有利,這類what if問題,從來都是政客的炒作,不可能有共識。
她更關心如何拓展魁北克的「法語區外交」,例如參加這類會議,就是以民間身份,確保魁北克能佔有一席國際地位。雖然名義上,她還是來自「加拿大」,但與會人士都知道,她其實代表「魁北克」。這就像我們香港人出席國際會議時,有時被當作「中國人」、有時被當作「中國香港人」、有時被當作「香港人」,但無論叫什麼也好,人家見了我們的言行舉止,始終心裡明白,來自哪裏。
說來,魁北克的獨立公投雖然失敗了,但差不多十年前,加拿大國會通過了一個動議:「魁北克人是統一的加拿大中的一個民族」,法語是「Québécois form a nation within a united Canada」。關於什麼是「統一的加拿大」,大概沒有爭議;但什麼是「加拿大的一個民族」,卻被各自表述:因為「nation」既可以解讀為「民族」,也可解讀為「國家」,於是要獨立的一方,也找到了心靈慰籍。加拿大聯邦政府是否不知道會被如此理解?自然知道。但這就是政治。
看回《隨緣家書》,原來,裏面有一些我十年前的照片,也就是我和她認識的時候。那時候,我們在海外讀書的一群,在國際活動遊走,還是如魚得水,而且充滿自信,身旁幾乎沒有任何強烈愛國主義者,也沒有任何強烈本土主義者。
因為,智者不會拿身份認同問題庸人自擾。除非,沒有選擇。
那時候的香港,和今日的,不一樣。
那時候的魁北克,和今日的,也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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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詞典:魁北克省
法國在1655-1763年間,在北美洲擁有廣大殖民地,稱「新法蘭西」,包括今日魁北克、美國路易士安拿州等。七年戰爭(1757-1763)後,法國割讓加拿大予英國,但英國議會在1774年通過《魁北克法案》,確立魁北克的法國文化、法語傳統、法國法律、羅馬天主教等得到保護,自此魁北克成為加拿大法語區,並成為加拿大獨立後的最大省。1977年,魁北克執政「魁北克人黨」通過法語憲章,規定法語為唯一官方語言,自此獨立運動越演越烈,並先後在1980年和1995年進行獨立公投,1995年那次僅以49.4%對50.6%被否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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