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月1日星期五

《美國狙擊手》:21世紀還會誕生名將嗎?

奇連伊士活(Clint Eastwood)最新作品《美國狙擊手》(American Sniper)以當代國際關係為主軸,白描駐伊拉克美軍的作戰經歷,並以當代美軍傳奇軍人基斯凱爾(Chris Kyle)的自傳為藍本。凱爾在1999至2009年間在美軍海豹突擊隊服役,司職狙擊手,在伊拉克射殺了超過160名敵軍或武裝份子,而且數字被美軍核實,創下美軍史上最高擊殺記錄,成為國家英雄,也是二戰後少見的軍人偶像(其他當代著名美國軍人不是高高在上的總司令,就是麥凱恩一類戰俘)。電影安插了不少虛構情節和人物,被左翼人士批評是美化美軍,呈現好戰的「大美國主義」,但筆者並不作如是觀。一來奇連伊士活的作品大都具深層思考價值,早已不是早年所拍牛仔片那樣平面;二來電影的幾個側寫,細細思考下,配合真正的史實,其實都有反戰的意味──當然,只是對願意閱讀的觀眾而言。那我們應該怎樣閱讀呢?

「狙擊手傳奇」的樣板戲背後

首先,我們不應忘記「狙擊手傳奇」是有樣板可循的,類似傳說古今中外都有不少。最著名的包括蘇聯狙擊手扎耶特塞夫(Vasily Zaytsev),傳說他在二戰史達林格勒戰役(Battle of Stalingrad)擊殺了225名納粹士兵,包括「德軍狙擊手學院」總監庫寧格少校(Major Erwin König)。另一例子是芬蘭狙擊手西蒙·海耶(Simo Häyhä),傳說他在1939、40年間芬蘭與蘇聯的冬季戰役(Winter War)中,射殺了最少505名蘇維埃士兵,至今是單一擊殺敵軍的世界記錄。無論他們的事蹟有多真確,這類傳奇確實有效提高士氣,以至於整個民族情緒,因此凱爾才被稱為「legend」。

但「legend」這綽號可以是嘉許,卻也可以是略帶諷刺,因為歷史上的同類傳奇,大多充滿水份。兩日英國歷史學者弗蘭克艾利斯(Frank Ellis)2013年的著作《The Stalingrad Cauldron》,就考證說關於庫寧格少校的歷史記錄,僅出現在扎耶特塞夫於戰後發表的自傳,就連德國檔案也沒有記載少校其人,納粹德國也沒有成立「狙擊手學院」,相信那一節純屬虛構。至於芬蘭英雄海耶的記錄雖然獲史家普遍肯定,但第一手資料的主要來源只有芬蘭官方,不少蘇聯人一直感到難以置信。因此歌頌一名狙擊手,本身就是一種宣傳行為,不太為和平時代的百姓尊重,難怪凱爾每次被稱為「legend」,本能反應都是抗拒、不自然。這些身體語言和深層訊息,是不少觀眾都忽略了的。

反高潮的死亡:「傳奇」離世的陰謀論

電影最具思考空間的,還有片尾沒有直接拍出來的反高潮結局:凱爾退役後回到美國,參與協助患有「創傷後壓力心理障礙症」(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PTSD)的退役士兵,卻於2013年2月2日遭槍擊身亡,兇手退役美軍洛夫(Eddie Ray Routh)被懷疑有精神問題。殺敵無數的英雄,最終在自己的國土如此窩囊地死去,不帶走一片雲彩,對比其戰場的豐功偉績,本就極度諷刺。而他戰後當義工,也是為了心靈上的救贖,結果還是悲劇收場,也具宿命意義。這條脈絡,很難說是硬銷「大美國主義」。

凱爾被殺一案傳出不少陰謀論,特別針對退役美軍的行兇動機。審訊期間,辯方律師以洛夫服役後患有「創傷後壓力心理障礙症」、此前兩年亦疑患上精神分裂症而為辯護理由,不過因為他親口在庭上承認殺人,並願意承擔一級謀殺判決,法庭最終判處終身監禁。然而,美國坊間流傳的陰謀論指洛夫行兇,是由於他回國後改信激進伊斯蘭主義。洛夫行兇前,凱爾已因出版自傳而聲名大噪,「拉馬迪魔鬼」(Devil of Ramadi,拉馬迪為伊拉克中部城市)的綽號在坊間廣為流傳,假若洛夫因為甚麼原因也好,確實變成「聖戰士」,動機也就不難理解。當然,這樣說是沒有公開根據的,只反映美國人並不願意自己的英雄這樣莫名其妙地死去。

凱爾被殺前牽涉的官司,也變成另一焦點。官司源於凱爾的自傳,記述自己一次在酒吧中聽到有人大聲評批美國發動伊戰,更謂「不介意多死幾個美軍士兵」,因此與此人發生爭執,並一拳將對方擊倒。凱爾宣傳自傳時,稱此人就是美國另一傳奇人物文杜拉(Jesse Ventura):著名摔跤選手出身,1970年代曾在美國海軍服役,以獨立身份贏得州長選舉,1999至2003年間擔任明尼蘇達州州長。文杜拉指酒吧爭執一事屬無中生有,批評凱爾借他自我宣傳,更以誹謗罪名提告。凱爾雖然被殺,但文杜拉繼續控告作為「自傳受益人」的凱爾妻子,法院最終判他勝訴,獲得1,800萬美元賠償。官司自然與凱爾被殺無關,不過陰謀論還是相信凱爾自知敗訴,而編排「被殺」逃避責任。說法當然牽強,但也從另一個角度,說明美國人就是不願意接受英雄平庸地死去。假如當軍人就是那麼平平無奇的一件事,又有甚麼值得傳頌呢?偏偏奇連伊士活半點線索也沒有提供,情願平鋪直敘交代故事的突然終結,讓傳奇還原為凡人。

反派軍閥「屠夫」:現實世界居然成了美國盟友?

有英雄,自然也要有反派,《美國狙擊手》特別添加了兩個重要配角,襯托沒有直接出場的大反派:「伊拉克蓋達」領袖扎卡維(Abu Musab al-Zarqawi),也就是今日「伊斯蘭國」的祖師爺(儘管「伊拉克蓋達」不過是他自創組織「一神論和聖戰團」的別稱,和蓋達總部關係很疏離)。其實,世人對扎卡維了解不多,一直有陰謀論指他及「伊拉克蓋達」的影響力只是美國的創作,用來把薩達姆和拉登聯繫在一起,增加出兵伊拉克的理據,所以真實的扎卡維,本身已是一個謎。電影其中一個反派綽號叫「屠夫」,說是扎卡維的左右手,背景又是一個謎。真相又是如何呢?

「屠夫」在現實世界依稀有所本,相信是伊拉克的什葉派軍閥阿布德拉(Abu Deraa),因為阿布德拉活躍於巴格達一帶,和電影的「屠夫」一樣,以電鑽殺害人質聞名。諷刺的是,在現實世界,這名軍閥逐漸卻成為美國的「同路人」;他的什葉派背景,反而是遜尼派扎卡維及其追隨者的針對對象。2006年,遜尼派激進組織「伊拉克伊斯蘭國」(Islamic State of Iraq,今日「伊斯蘭國」前身之一)發表聲明,說擊殺了阿布德拉,但其實是誤報;2014年,阿布德拉更在抵抗「伊斯蘭國」的組織「Promised Day Brigade」影片中亮相。此刻美國正考慮武裝什葉派軍閥,對付更兇悍的共同敵人「伊斯蘭國」,假如電影的「屠夫」真的以阿布德拉為原型,觀眾發現真相後,只會對戰爭更犬儒。

另一名反派形象同樣鮮明,名字雖是普通的「穆斯塔法」(Mustafa),設定卻是敘利亞裔的伊拉克游擊隊狙擊手,相當傳奇。根據電影情節,穆斯塔法是奧運會射擊金牌得主,後來加入游擊隊,曾射殺數十名美軍,是凱爾的宿敵,當美軍攻入穆斯塔法藏身地點時,還檢到一幀他登上奧運頒獎台拍下的照片。那此人又有沒有根據呢?

「Mustafa」:奧運選手成為聖戰士?

在凱爾的自傳,有這樣一小段:「當我們在戰壕監視城市時,特別留意一位據報名叫穆斯塔法的伊拉克游擊隊狙擊手。據情報,穆斯塔法曾經是奧運會射擊選手,後來利用他的技能射殺美軍和伊拉克軍警。游擊隊還發布過一些穆斯塔法的影片,宣傳他的能力。我從來沒有見過他,但後來聽說其他美軍狙擊手射殺過一名游擊隊狙擊手,想來便是他了。」這段證實了,他從沒有凱爾和穆斯塔法的正面對決,不過也說明此人是有所本的。不過翻查國際奧委會記錄,敘利亞史上只有三名奧運獎牌得主,只有參加1996年亞特蘭大奧運七項全能的Ghada Shouaa取得金牌,另外兩人分別在拳擊和自由搏擊取得銀、銅牌,是以不可能有金牌得主成為游擊隊鎗擊手。至於敘利亞的奧運射擊選手,確有參加2000年悉尼奧運的馬弗德(Mohamed Mahfoud),他參與50米男子小口徑步槍射擊項目,成績在決賽圈53名選手當中排最後一名,而且參賽時已43歲,也不可能在9/11事件後才加入伊拉克游擊隊。

一般相信,穆斯塔法的原型,可能是伊拉克游擊隊傳說人物「朱巴」(Juba)。2005到2007年間,伊拉克游擊隊發布了幾段關於朱巴的影片,包括狙擊手執行任務時的影像記錄,以及狙擊手宣稱自己射殺了143名美軍,並對着鏡頭說「我所持槍枝有九發子彈,以及一份要送給小布殊的禮物。」退休美國特種部隊的狙擊手教官巴萊斯塔少校(Maj. John Plaster)曾應《ABC新聞》邀請,評價片中狙擊手的表現,形容朱巴是「計算型狙擊手」,「行動時表現了極高的判斷能力和紀律,很懂得挑選行動後的撤退路線」。不過朱巴是否真有其人,至今沒有真憑實據,可能只是幾個伊拉克狙擊手共同擔綱的一個「角色」。美軍霍布斯上尉(Capt. Brendan Hobbs)2007年接受《星條旗報》(Stars and Stripes)訪問時甚至透露,朱巴「是美軍的『產品』,是由美軍建構的神話」,無論是否屬實,都反映這類角色的價值:凱爾加入軍隊,正是源於電視上看見伊拉克槍手射殺同胞。問題是電影塑造「穆斯塔法」這反派角色時,並沒有刻意讓觀眾討厭他,反而對一名奧運選手走上絕路賦予了一定同情。到了最後,所有高手都死去,戰爭還是繼續,而且變本加厲,還衍生了今天的「伊斯蘭國」,觀眾只會和凱爾的妻子一樣,感覺甚是無謂。假如有觀眾還當《美國狙擊手》是觀能刺激的電影,那就實在是白看了。

沈旭暉 台灣電影欣賞 2016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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