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1日星期二

特朗普當選的台灣回應

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舉世震撼。關於特朗普的對華政策,本欄數月前已有文章前瞻,但是他當選後態度反覆,不少競選承諾都被立刻「微調」,令人難以預測未來數年的美國外交,究竟會否有一個連貫的主軸,又或者是否還需要一個連貫的主軸。但中美關係畢竟由眾多結構性因素主導,相信特朗普能根本改變的空間很小;更憂慮未來方向的,卻是其他地方,例如自主能力小得多的台灣。

理論上,台灣與美國共和黨的關係一直較為密切,後者傳統外交政綱的「反共」元素始終存在,而台灣在冷戰時期開始,就一直處於美國反共外交的前沿。中美建交後,美國承認「一個中國」立場,但以共和黨議員為主的「知台派」還是在華府昔日十分強大的「台灣遊說團」影響下,力主推出《台灣關係法》、對台軍售,不斷關注台灣事務,這是台灣維持現狀的最大憑藉。不過民主黨對台灣也有一定重視,特別是在過去數年,奧巴馬政府對台灣的政策立場,除了延續民主自由等價值觀外交,也有戰略利益上的考量:美國「重返亞太」依賴的,乃至推出TPP所期望的,正是在東亞、太平洋地區傳統盟友的合作,包括台灣。蔡英文政府敢於調整兩岸政策,力主「新南向」,一般相信,與看準美國加強在亞太的存在感關係很大。

特朗普當選,一時間令台灣朝野憂心忡忡,因為特朗普雖然是共和黨候選人,但基本上獨來獨往,更似「騎劫」了共和黨的平台,而行獨立候選人之實;他個人的意識形態,不少和傳統共和黨員背道而馳,亦是眾所週知。縱觀特朗普本人曾發表的外交政策綱領,我們不難看到,他認為美國之前在亞太地區安全事務中付出太多,要求其亞太盟友們主動承擔更多成本,暗示美國可能會在東亞進行「戰略收縮」,也不會使用「重返亞太」這樣的名詞。

事實上,今次美國大選過程中,台灣民進黨政府本來一直押注希拉里,對未來加入美國領導的 TPP 協議有極高期望。關於TPP,特朗普卻不斷強調要把它擱置,認定全球過份自由貿易影響本土勞工利益,現在奧巴馬已宣布「放棄」在餘下任期推動TPP,恐怕其前景堪虞。至於奧巴馬政府拒絕加入北京主導的亞投行,特朗普卻認為那是一個戰略錯誤,說不定會報名參加。這些外交轉向,並非意味著美國完全撤出其在東亞的軍事存在,更不代表會減低軍費開支,但卻顯示了徹頭徹尾的務實態度。具體到台灣問題上,雖然台灣維持現狀、不統不獨,乃美國一以貫之的利益所在,但一旦北京對台灣明確打壓時,特朗普領導的美國會否作出任何具體行動、以支援盟友,在上述理論框架下,卻難以斷言。

在經濟層面,美國是在中國大陸之後,台灣的第二大出口市場,台灣企業與美國公司之間的研發、生產合作非常緊密。然而,特朗普的整體經濟外交政策是趨向貿易保護主義,尤其是在競選過程中,反復強調「東亞國家把就業崗位從美國人手中奪去」,而這也是美國工人階層選民業已固化的認識。儘管共和黨控制的國會(尤其是商界勢力)反對貿易保護主義,但特朗普至少可以通過總統在對外貿易決策上的權力,拒絕 TPP之餘、進一步調節出入口政策,這會對台灣出口行業造成一定打擊。台灣已經有經濟學家建議,台灣企業或不得不考慮將出口生產線部分遷移到美國本土,政府需要與更多其它貿易夥伴(如東南亞國家)訂立自由貿易協定。同時在中美經濟實力、政策轉變大潮中,台灣將無可避免的受到更多北京主導的經貿機制影響。

幸好即使民進黨押錯注,相信特朗普陣營也不會太介意。日前特朗普已經派遣其顧問赴台,並與包括蔡英文在內的民進黨政府接觸;台灣外長李大維對媒體稱,民進黨政府將向特朗普說明台灣對美利益的重要性,期待雙方溝通更為制度化。說到底,特朗普畢竟還要依重共和黨團隊,這些人不少和台灣關係密切,例如熱門國務卿候選人之一的前眾議院議長金里奇,就是堅定的反共、親台老牌政客。特朗普剛剛宣佈的人士任命,也讓台灣當局頗感欣慰,例如共和黨全國委員會主席Reince Priebus將被任命為白宮幕僚長,而Priebus也是共和黨內著名的「知台派」。在他擔任共和黨全國委員會主席期間,不僅親赴台灣參加「中華民國建國百年慶典」,還多次率團訪問台灣;今年7月,共和黨首次將美國於上世紀為維護台灣利益作出的官方表述「六項保證」列入新版黨綱,Priebus就被視為幕後推手。白宮幕僚長這一職位對美國行政相關的政策調度,有至關重要的影響力,而且無須國會通過,屬於總統親信。Priebus與台灣的友好關係,或可能讓台灣有直接與美國行政中樞溝通的渠道,進而增強台灣對美國對台政策的遊說能力,而這正是奧巴馬執政期間台灣所缺乏的。

特朗當選前,說希望東亞盟友自主承擔防務,但又在當選後與日韓首腦通電話,重申美國將恪守安全承諾,其立場表述搖擺不定已是常態。相信他要完全離開亞太,是不可能的。而且他要調整外交,也不可能開罪軍方,必然要在軍售方面做出更多成績,這樣既符合讓盟友承擔更多「責任」的承諾,又能維持美國影響力,同時令國內金主更高興。於是,台灣自主防務升級,也就開啟了新的可能性。須知長期以來,美國對台灣軍售總體不考慮高精尖武器,而是以老一代常規武器為主,此舉自然出於對北京的戰略關係考量,但一旦特朗普打破對武器技術和世代的限制,卻完全符合目前他的外交宣示。能否落實,自當看北京的回應,這又看有多少東西華府和北京要討價還價。台灣有一篇署名「柴依雯」的文章發表在《信傳媒》,不知是否和蔡英文有關人士在放風,甚至認為特朗普可能放棄「一中原則」,這就明顯是太一廂情願了。

最後,這次美國大選過程和結果,都對台灣的啟示也值得一談。美國大選暴露的建制精英與底層民眾對社會經濟發展認識的矛盾,其實在台灣也同樣存在,去年國民黨就是這樣失去了執政機會,起碼這是部份原因。問題是,蔡英文率領民進黨執政能否有效回應台灣中下層民眾的利益訴求,也有待觀察,她本人也是徹頭徹尾的精英,有「女版馬英九」之稱。事實上,「兩黨制」在建制派手中的政策立場,基本都會趨同,結果選民求變的心態,也一直得不到呼應,民粹情緒不斷積累,就始終有政治地震的可能。今次特朗普上台即是如此,而明天的台灣,誰又能保證類似的故事不會成真?當台灣兩黨都被視為「離地」,距離台灣特朗普出現,還會遠嗎?

沈旭暉 亞洲週刊 2016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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