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大選前後,各方對美國大撕裂、身份認同討論頻頻。其實多年前,我們曾多次介紹、提出「文明衝突論」的已故學者亨廷頓(Samuel Huntington)已有相關論述,觀點見於《我們是誰:美國國家認同的挑戰》Who Are We ? The Challenges to America's National Identity一書,很值得選後重溫。
該書出版於「9.11」事件後的2004年,亨廷頓的焦點由國際社會的文明衝突,轉移到美國內部的文明衝突,指出美國的國家認同正面臨危機。那何謂美國國家認同?主流論述普遍認為,美國是典型的移民國家,但亨廷頓強調,美國國家認同的起源,即開國先賢建立美國的基礎並非移民文化,而是所謂「墾殖者文化」(settler);因為初期來到北美大陸的人,具有鮮明、單一的屬性:白人,盎格魯薩克遜裔(Anglo-Saxon),信仰新教。
在這基礎上,亨廷頓借用先賢傑弗遜總統(Thomas Jefferson)的「美國信條」(American Creed)概念,對美國國家認同歸納為:自由、平等、個人主義、代議制、私有產權意識。這些加在一起,就是「真・美國人」。
美國建國早期雖然有來自別處的零散移民,但他們都吸收、內化了美國「墾殖者」核心族群的制度、文化與語言,美國國家認同才一直得以延續。
然而亨廷頓演繹的美國歷史,卻是國家認同不斷被挑戰和消解的過程:二戰前後,大批東南歐移民湧入美國,先消解了盎格魯薩克遜族裔作為美國國家認同的功能;六十年代民權運動爆發、非裔影響力擴大,同時亞裔、拉美裔移民大批湧入,徹底打破了種族的屬性;七十年代後,美國精英、學者出於選票或擴大輿論影響力的目的,宣傳「多元文化主義」,與拉美裔移民潮相輔相成,對美國的「盎格魯──新教」傳統和英語文化造成極大衝擊。到了21世紀,亨廷頓認為美國的國家認同,僅剩下「美國信條」這一意識形態。
問題是,單純強調自由平等、民主憲政,類似「公民民族主義」,在亨廷頓眼中,本身並不足以維持美國的國家認同,因為它缺乏把不同社群聯結在一起的文化紐帶(如語言)和歷史記憶。亨廷頓因此擔憂,單一意識形態支持的國家最終會分崩離析,正如蘇聯解體。他認為既然美國社會的人口結構大勢已不能逆轉,要避免分裂,惟有讓各族群充分內化「盎格魯──新教」主義和英語文化,把「美國信條」與宗教文化相聯繫,塑造宗教文化單一的「美國民族」。換句話說,過分強調自身原身份認同的、或製造論述「包容」新移民維持原身份認同的,都是挑戰「真・美國」身份認同的人。
在上述論述中,我們不難發現文明衝突論的影子。亨廷頓始終相信,與政治制度、經濟利益上的衝突相比,文化認同對不同社群的影響更深遠。一旦不同文化認同之間產生衝突,這種衝突將持久且劇烈。在文明衝突論中,亨廷頓採指出全球化一方面讓不同文明之間互動,另一方面讓文明內部文化稀釋,文化宗教認同因此大受衝擊,而這種認同危機,不是外交博弈或經濟合作可以解決,文明衝突恐怕愈演愈烈。把這框架放在美國國內,就成了《我們是誰》。
在今次大選,何謂美國國家認同,正是兩黨候選人的分歧所在。希拉里主張多元文化主義,希望團結少數族裔,認為那才是美國核心價值;特朗普則針對白人選民,提出邊境圍牆、驅逐拉美、穆斯林非法移民。這些話題在亨廷頓的書中也有提及,例如他論述拉美移民的衝擊時就強調,拉美裔移民與中歐、亞裔移民不同,因為美國與墨西哥不設邊境,來自墨西哥的大量、持續、非法移民進入美國後,聚居西南部,語言、教育程度、收入水平都與美國社會有別,社會文化更趨於自給自足,缺乏美國傳統宗教文化認同,儼然獨立王國,或墨西哥的新殖民地。
亨廷頓認為,這一趨勢,對美國國家認同的消解作用異常強大。他特別預言這種社會文化衝突,會招致美國白人社群對墨西哥裔的反彈,刺激白人的排他心理,進而產生「白人原生主義」,和嚴重的種族文化衝突。在今次大選過程中,亨廷頓的這一預言屢屢被應驗,特朗普正是靠打破政治正確、針對少數族裔的言論,激發了白人社群壓抑許久的喪失身份認同的危機感。反觀希拉里,極力宣傳多元文化的美國,卻未能如期團結少數族裔,正暴露出單一意識形態不足以整合國家。
由於學界始終是左翼據點,亨廷頓對美國國家身份認同的觀察,至今仍為主流學界批判。例如筆者曾訪問的華盛頓大學著名社會學者Amitai Etzioni,就批評《我們是誰》鼓吹「恐懼政治」(politics of fear),意圖通過構建來自移民的威脅,來鞏固美國凝聚力。Etzioni指出,亨廷頓將自己視為「墾殖者後裔」,認為自己代表「真.美國人」;但如果將美國社會視為馬賽克、而非大熔爐結構,不同族裔的移民社群都是美國人的主體,那麼亨廷頓的種種擔憂,其實只是「墾殖者後裔」這一社群對自己利益的擔憂,卻不足以放大到全美國人的層次;亨廷頓製造「自我實踐的預言」、偷換概念的影響,恐怕更加深了美國分裂。這一批評,就與今次希拉里、奧巴馬、其他左翼人士批評特朗普的觀點,如出一轍。
但問題是,不管「真.美國人」究竟是誰,傳統美國宗教文化根基被全球化和移民社會撼動、不少人成為「被遺忘的美國人」,乃客觀事實。美國傳媒報導說,克林頓對妻子不聽他要重視基層、打經濟牌的忠告十分憤怒,因為單單批評特朗普的政治不正確,只能籠絡傳統精英,但那是圍爐取暖,卻會反過來幫助對方鞏固身份認同。單純倡導多元文化的信徒,有沒有能力為另一群「失敗者」,提供比亨廷頓/特朗普更有力的解決方案?如果對問題視而不見,只強調政治正確,「被遺忘的美國人」自然也不會被說服。物極必反,莫此為甚。
小詞典:Affirmative action
又稱「平權法案」,是美國在1960年代由總統簽署的一系列行政命令的統稱,目標是消除就業、教育和醫療領域因膚色、宗教信仰、性別和族裔而產生的歧視現象。然而在法案實施過程中,不少行業招聘時出現「按族裔給予固定配額」的現象,被反對者形容為「逆向歧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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