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1日星期二

《名畫的控訴》:當陳年歷史在日常生活出現

平日我們談起歷史,往往聯繫到沉悶的教科書、博物館和老人。直到電影《翻生侏羅館》出現,才開始活化新一代對「歷史」的認知。其實除了靠官能刺激,還有不少途徑可以令歷史在日常生活重現,香港沒有上映、由真人真事改編的電影《名畫的控訴》(Woman in Gold)即為一例。

《名畫的控訴》圍繞的「名畫」並不歷史悠久,至今不過一百年,屬於奧地利畫家克林姆特(Gustav Klimt)在1907年為友人艾蒂兒(Adele Bloch-Bauer)所繪的肖像之一,名為《艾蒂兒肖像一號》(Portrait of Adele Bloch-Bauer I)。當時的維也納是歐洲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屬於尚未崩潰的奧匈帝國,艾蒂兒是猶太裔社交名媛,熱愛藝術,死於1925年,其時維也納日月變天,已改屬於面積細小的奧地利共和國。1938年,納粹德國與奧地利合併,艾蒂兒的猶太世家舉家逃亡,家產全被充公,名畫則被收藏於美景宮美術館,大受歡迎,被稱為「奧地利的《蒙娜麗莎》」。電影主角阿特曼(Maria Altmann)為艾蒂兒寵愛的姪女,輾轉到了美國生活,從家族遺物發現有討回名畫的理據,於是與奧地利政府就名畫擁有權展開連串角力。

文物有國籍嗎?重新審視「原地保留主義」

表面上,情節屬於相當專業、複雜而枯燥的法律議題。事源奧地利政府為進行公關工程,通過法案,容許二戰期間為納粹德國掠奪、落入政府手中的藝術品物歸原主,但歸還藝術品目錄上,並沒有《艾蒂兒肖像一號》,因為政府強調,艾蒂兒死前曾有遺願,將該畫捐予美景宮美術館。然而記者卻查出艾蒂兒的丈夫才是畫作的合法擁有人,而他從未承諾捐畫。由於奧地利需要巨額金錢打私人索償官司,當事人唯有在美國興訴,控告奧地利政府,因為美國通過了《Washington Conference Principles on Nazi-Confiscated Art》,包括奧地利在內的44個國家參與了簽署,而由於奧地利博物館在美國有「商業活動」(售賣紀念品),就賦予了美國法院審理案件的權力。

但法例的背後,爭議完全是「民族主義Vs世界主義」的普世議題。這些年來,《艾蒂兒肖像一號》已成為奧地利藝術文化的標誌,奧地利政府擔心一旦名畫離開,會成為政府無能的象徵。而最終美國法院將畫作擁有權判予阿特曼,確實令奧地利政府民望大跌,民眾對「國家資產」淪落海外私人手上大感不滿。畫作依法移交前夕,美景宮美術館舉行了名為「再見艾蒂兒」的惜別展覽,有數千國民出席,儼然國喪之痛。

至於艾蒂兒後人一方,除了打法律牌,也大打感情牌,強調納粹充公家族財產,造成家破人亡,卻讓名畫堂而皇之陳列出來,實在是在受害人傷口撒鹽。雖然奧地利博物館屬世界一流,奧地利也是畫作「原產地」,但堅持文物由所在地收藏的所謂「原地保留主義」(retentionism),已越來越不符合全球化時代的理念。一來不少人類文化遺產的原地都是戰亂地區,例如伊拉克、敘利亞那些極品文物,現在都慘遭伊斯蘭國毀滅,假如它們及早移交倫敦、紐約的博物館,卻能逃離一劫。二來就是奧地利那類發達國家,收藏的「奧地利藏品」也充滿爭議,與藏品關係最密切的人,反而可能不希望到奧地利觀賞,以免觸及傷口,唯有在中立方,才能超然地體現價值。最終名畫送到美國,正是符合了上述思維;法律條文怎樣寫,反屬次要。

主流奧地利人,當年都支持納粹?

更深層次的,還有一個敏感的「群眾心理學」議題。本案當事人作為猶太受害人,對戰前奧地利的社會風氣念念不忘,認為要不是主流奧地利人歡迎納粹、擁抱種族主義,悲劇就不會那樣快出現。那真相又是如何呢?

眾所週知的是,希特勒生於奧地利、成長於維也納,向來有統一德奧、建立日耳曼民族國家的主張,認為一戰《凡爾賽和約》規定德奧不能合併,是違反人民意願,「粗暴干涉內政」。一戰後管治奧地利的基督教社會黨,也確實推行法西斯獨栽統治,不過更傾向意大利法西斯主義,和墨索里尼是至交。後來在德國壓力下,墨索里尼開始妥協,奧地利右翼勢力逐漸轉向納粹,排猶聲音也繼而出現。最終德軍開入奧地利,舉行排除猶太人在外的「統一公投」,結果有99.73%奧地利人民贊成德奧合併。這數字肯定有水份,但並非全然捏造,畢竟納粹德國宣傳德奧合併多年,以「日耳曼民族統一」作主調,確實獲得不少奧地利人支持。德軍開入奧地利時,不少奧地利人都夾道歡迎。希特拉在維也納發表演說時,強調自己「雖然跨過邊界,但只是重回德意志祖國領土」,又聲言是自己的「政治奮鬥贏得了奧地利國民的愛戴」,站在「大德意志主義」角度而言,反而順理成章。

諷刺的是,二戰過後,不少奧地利人為了舒緩身份認同的感傷,流行一種「受害者理論」,自覺是納粹主義崛起下首當其衝的受害者,令奧地利在納粹時期的角色、昔日流行的日耳曼民族主義,都成為政治禁忌。「受害者理論」以至奧地利後來宣布維持永久中立,形成了戰後奧地利人的國家身份認同。據1987年一項調查所得,僅有6%奧地利人自認為「日耳曼人」,其餘超過九成均以「奧地利人」自居。本片主人翁要揭開歷史真相,自然不為主流輿論所喜,認為她是在添煩添亂。不過更諷刺的是,隨著歐洲一體化,近年奧地利極右政黨勢力節節上升,由前納粹黨衛軍成員創立的「奧地利自由黨」(FPO)成了國會第三大黨,可見民意漂浮不定。今天況且如此,何況納粹壓境之時?當年主流民意壓倒性親「進步」的納粹,也是完全可能的事。

音樂大師荀恩伯格的後人:歷史的輪迴,身份的複合

最後,電影令歷史和現實融合的還有另一個角色,就是替當事人打官司的年輕律師荀恩伯格(Randol Schoenberg)。熟悉音樂的朋友,定必對這個姓氏感到如雷貫耳:是的,那位創立「全音階音樂」(atonal music)的大師、被譽為20世紀最偉大音樂家之一的荀恩伯格(Arnold Schoenberg),就是這位年輕律師的祖父。荀恩伯格在維也納成名,直到希特勒在德國上台,預視奧地利不能獨善其身,身為猶太人的自己可能大難臨頭(不少猶太人音樂家後來都死在集中營),於是及早決定移民美國。小荀恩伯格成長時,早已沒有了奧地利身份認同,雖然祖父的名字能幫助他進行社交破冰、甚至令律師樓的老闆給他工作,但他對姓氏、對家庭,其實並沒有什麼真切感覺。

直到本案出現,他到奧地利尋根,才發現什麼是「奧地利-美國人」,才意識到「身分認同」這概念,不是今天中國強調那種非黑即白,而可以是雙元、多元、複合的。於是他找回真正的自己,利用美國的身份,和本案賺取的名聲,專注歐洲另一個身份那「後納粹追討」的工作,這實在是一個歷史的輪迴。這心路歷程,雖然放在跟我們距離遙遠的案例,但冥冥中,很多概念都是相通的。只是我們為了呼應大時代,一切都要留一點白,你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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