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欄曾經談及中國前駐法大使、著名外交官吳建民不幸車禍離世,中國外交界紛表哀悼,包括曾與他就中國外交政策激辯的著名「鷹派」羅援少將。究竟中國「鷹派」在外交政策能扮演哪些角色,也必須和吳建民代表的「鴿派」一併閱讀。
羅援於一九六八年入伍,一九七八年調回北京軍事科學院,開始從事軍事理論研究,由於頻頻出鏡,言論率直,今天已儼然成為中國軍隊理論派旗幟,也是一名「公共知識分子」,粉絲數目眾多,也是國際議題評論的收視保證。他對國際局勢、中國外交政策,自然與吳建民有顯著區別,在他一直以來的觀點,加上悼念吳建民的感懷《未了的爭論 未盡的啟迪和思念》,我們可概括二人分歧如下:
與吳建民的觀點區別顯著
——在國際關係「時代觀」方面,羅援認為「和平與發展」固然是時代前進的方向,但目前尚未成為事實,因此純粹強調和平、拒絕戰爭的觀點,實在是對目前所處時代的誤判;
——在國際局勢「威脅觀」方面,羅援始終堅持,西方國家對中國的戰略和戰術威脅,都是切實存在的,美國政策尤其進取,自己以及眾多「鷹派」並未將之過分誇大,中國也不應採取「鴕鳥政策」,對威脅視而不見;
——在「戰爭觀」上,羅援主張對「正義戰爭Vs不義戰爭」、「侵略戰爭Vs反侵略戰爭」做出清晰區分,認為「正義的反侵略自衛戰爭」,是保障國家利益的必須手段,不能盲目「反戰」;
——在對「民族主義」上,羅援指出「反對狹隘的民族主義」固然不錯,但同時需對「投降主義╱賣國主義」提高警惕,因此更需要積極倡導「愛國主義」。
基於上述理念,羅援本人儘管不乏理性,但對中國外交政策的主張,則顯得頗為強硬。例如他曾以第十一屆政協委員的身份,提出多項對中國外交政策的建議,其中包括設立南海防空識別區、組建國家海岸警備隊、在釣魚島設立領海基線等,這些都被國際媒體視為要更改國際權力格局的挑釁。在面對國內外媒體、專家時,羅援極力為中國軍費連年增長的趨勢辯護,稱之為捍衛國家利益、增強國防實力的必然、正當舉措,自然也成了西方眼中「中國威脅論」的佐證。在公眾發言和互聯網平台上,羅援反覆強調「憂患意識」的重要性,堅持「敢戰方能言和」的主張,而深受一群愛國網民支持,代價卻是被無限上綱,乃至被演繹成好戰分子了。
目前羅援的正式身份是「中國戰略文化促進會常務副會長兼秘書長」,表面上,其實只是民間代表。這個於二零一一年成立的NGO,本身是由一群從事國際問題研究、台海局勢研究的專家學者和社會人士組成,但因為負責人多具前官方背景,同時也有廣泛的媒體網絡和社會影響力,而得到中外重視,羅援即是其中代表人物。通過這一平台,羅援頻繁介入對中國軍事戰略和外交政策的公共討論,在一度被中國自由派和「憤青」佔據的互聯網公共空間中,開拓、鞏固了一片「半官方」性質的「鷹派」地盤,羅援自己就是其中的話語權威。在這一組織形式下,羅援的種種發言表態雖不能算作完全「官方」,卻又不能否認與官方存在密切聯繫和互動。其運作背後的著眼點,則是將國家軍事外交政策與國內公共輿論進行接軌,並意圖對後者加以引導。
有中國特色的試水溫機制
事實上,上述模式正是中國近年大力發展的公共政策宣傳機制之一,可看作有中國特色的試水溫機制,不能純然用「官方Vs民間」的二分法看待。在這一模式中,除了羅援之外,另幾位受媒體廣泛關注的軍方背景人士包括退役空軍上校戴旭、海軍少將張召忠等,都在承擔類似角色。二零一三年,一名研究中國民族主義的博士生Andrew Chubb在美國智庫The Jamestown Foundation發表了一篇有趣的短文,研究這類「具有軍方背景的評論人士」,認為他們在公眾場合的發言表態背後,或多或少都得到中國軍方的授意,並非全然是個人身份可以承擔。文章內容本身並無新意,有趣的是,這反映不少西方研究中國的學者,都希望從羅援一類人的觀點,窺測中國軍方的風向。不少在西方長期從事中國外交研究的學者都曾表示,上述具有軍方背景的「鷹派」人士在公共媒體上,享有極高話語權和影響力,甚至可能影響外界判斷中國戰略意圖,或對中國制定外交政策造成困擾。
但如此看重他們,其實是有點本末倒置的。我們必須注意的是,真正掌握中國軍方一線決策權的各軍區指揮官,幾乎從不在媒體發言,而且發言也必然代表中央,沒有多少彈性可言。而無論是羅援還是戴旭,他們實際上並無任何外交或軍事決策權,軍銜也不達那個標準,言論更像時事評論員,多於政策研究者。因此,軍方「鷹派」在中國公共輿論扮演的角色,恐怕更多是「對內」,尤其是增強國內民眾對中國軍事力量的信心、並提高軍隊在國民心目中的認受度,而不是對外,更不具有官方智囊的份量。
羅援自稱「鷹膽鴿魂」
正因為「鷹派」的作用在於引導輿情而非思辯國策、也不是要盲目捍衛立場,一旦輿情走向極端,不僅「鴿派」聲勢會容易恢復,連「鷹派」人士本身都會立即微調,以避免輿情失控。例如在今年七月第五屆世界和平論壇上,羅援就對台海局勢發表評論稱,「網絡民意不能代表政府觀點」,「和平統一是主流民意」,並批評「打打殺殺不能解決問題,對於一些過激言論應當予以限制」。這些相對「鴿派」的論述由羅援道出,在目前國內對台輿論民意沸騰的大環境下,就尤其值得玩味。無怪乎羅援自己也說,自己是「鷹膽鴿魂」,強調「理性愛國主義」,而不是平面的「鷹派」圖騰。
不必過份強調鷹鴿之爭
說到底,羅援也好,吳建民也罷,都是中國官方在兩個極端分別用以引導國內輿論的旗手,所以都獲得官方的肯定,這從吳建民的高規格喪禮(全體七名政治局常委都有贈送花圈,而他的級別不過是一位退休大使)可見一斑。「鷹派」、「鴿派」的中國「公共知識分子」、「前官方權威人士」言論,固然可以作為分析中國外交輿論導向的標誌,但其在政策制定過程的重要性,仍舊與外交決策環節相差甚遠;起碼和西方扮演同類角色的同人,暫時不能相提並論。過份強調中國「鷹鴿之爭」,未免見樹不見林,對那些過份渲染的「外交論爭」,有時候,根據中國國情,只能一笑置之。
沈旭暉 亞洲週刊 2016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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