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想過,香港立法會的直選票王會是朱凱廸,相信他的朋友也沒有一人能預計。我不評論香港政治,但在我心中,這卻是全年十大國際新聞之一。
正如昨天文章談及,認識他時,他是《明報》國際版記者,而我認識的國際版同行,經常都有這樣的問題:在本土主義盛行下,我們做的東西是否很「離地」?除了當港聞的裝飾,還有什麼出路?
朱凱廸其實為大家爭了口氣。
第一次見他時,超過10年前了,和戰地記者張翠容在一起,那時候,我還沒有博士畢業。記憶中,我打趣說,要跟她到伊拉克,她笑說我太少爺,就介紹一個到過阿富汗、巴基斯坦的記者給我認識,那就是朱凱廸,於是有了接觸。他很強調,認識一個問題,必須親身體驗,基於這原因,就到了伊朗學習波斯文;而我的訓練一向相信,應該研發一堆框架,把不同原始資訊放在內,假如分析出錯,就應該修改框架設定。
坐言起行而低調
他真誠地相信,要認識一個地方,必須長年累月投放時間,成為當地一分子;而我儘管到過很多國家,卻習慣把一切行程、訪問排得滿滿,因為資訊只是為框架服務,而且要每個地方都了解,也不可能全都住上一年。所以,我們自然走上不同的路。
坦白說,我從小不喜歡學院左翼老師的悲天憫人,因為認識愈多,愈見虛偽,但朱凱廸改變了我這一偏見:沒有道德的空話,而是坐言起行,而且低調。
他從伊朗回來後,和一些左翼朋友辦了《獨立媒體》,開始搞天星、皇后碼頭保育;我因為玩影響因子的遊戲,並創辦了一些民間團體,在學界有了一點資歷。
忽然間,政府把我委任進古物諮詢委員會,也就忽然成了他的對立面。政府的目的,自然是用委員會爭取時間,不過委員會評級對文物是否遷拆,其實是不能一錘定音的。
了解箇中奧妙後,就明白不必站在保育人士對立面,也不必處於政府對立面,不過社運朋友們當時充滿陰謀論。於是,我有一晚找朱凱廸等人,說一些來龍去脈,也了解他們一些想法。現在自然不記得談過甚麼,只記得有兩個感覺:第一,他是把皇后碼頭當作伊朗來研究,而從他的文件明顯感到,他不是為了研究歷史,而是要搜集清拆碼頭背後官商勾結的線索,就像他在伊朗不是為了歷史,而是為了拆解美國外交霸權。第二,他相當體貼,會擔心我是否會為社運朋友的網絡留言不快。從此我知道,他是一個好人。
習慣了他的做事作風,再知道他又成了菜園村村民,調研劍指的由大財團官商勾結,變成鄉紳勢力的官商勾結,原來應該毫不意外。不過,最終還是要感到意外:沒有想過他可以一住七年,還要務農維生,而對那些勢力,居然動真格。坦白說,多少左翼朋友能做到,心裏有數。這是最在地的活動,而且是最地道的本土,但後來出現的本土派,很快就成了左翼的對立面。除了種種人事糾紛,主要是因為左翼認為捍衛本土利益,是為了挑戰資本主義的剝削(例如認為中港融合是一種惡質資本主義剝削),本土派則認為應以捍衛本土身份認同為優先。但朱凱迪是很難落入這二分法的:他雖然左翼出身,但不是爭朝夕曝光、叫空洞口號求選票那種;他動輒以年為單位的深耕細作,賦予了自己最真切的本土認同;他那強調人與人接觸的作風,甚至同化了村民和新移民的本土身份。我不是左翼中人,但這些東西說來很熟悉,因為課堂上,正是這樣介紹墨西哥查巴達運動的。本土派因為他的左翼思想,而把他一併打作對立面,大是不必。
近年很少見他,交往也不多,不外是我婚禮時他來拍個照,他競選時我小額捐款意思一下,該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知道他成為票王,我心想,這不是議席問題,而是一種範式轉移,政府和北京,應該沒有遇過這樣的對手,而根據正道,他們是不懂回應的。所以一則以喜,一則以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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