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29日星期四

訪問法國學者:英國脱歐後的歐盟「新對華戰略」

去年10月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率團訪問英國,受到時任英國首相卡梅倫的高規格接待,兩國官方均表示是次會晤將開啟中英「黃金時代」。於是次會晤中,中英兩國簽署了巨額投資協議,其中包括「欣克利角核電站」投資項目,後者是中國首次於發達國家投資核電建設。彼時,卡梅倫驕傲地宣稱「英國將是中國走進歐洲的橋樑」,而習近平也罕見地表態稱,希望看到一個「團結的歐盟」。然而,今年6月英國公投結果出爐,「脫歐」成為事實,卡梅倫也於隨後辭去首相一職,由前內政大臣文翠珊接任。文翠珊在重組內閣的過程中,撤換了卡梅倫內閣中英關係掌舵人、前財政大臣奧斯本(George Osborne),同時宣佈重新審視「欣克利角核電站」項目,導致其延遲一個多月才被批准。對於英國脫歐後的中英、中歐關係走向,筆者採訪了美國著名智庫布魯金斯學會(Brookings Institution)訪問學者陸克(Philippe Le Corre)。陸克曾任職法國國防部,並任法國國際和戰略關係研究所亞洲副研究員,對中歐關係有深入研究,其關於中國對歐投資的著作China’s Offensive in Europe英文版,今年也由布魯金斯出版社出版。本次採訪分為以下三個部分:「中英關係」,「中國﹣歐盟關係」和「中國的全球影響力」。

第一部分:中英關係

沈:在卡梅倫政府時期,英國似乎是中國在西方最積極的合作夥伴,在經貿往來和全球/區域治理上都對中國多有支持。你認為英國上述對華立場背後的考量因素是什麼?「脫歐」又會對英國的對華政策和利益產生什麼影響?

陸克:英國是一個非常務實的國家。英國商界一度希望在對華經貿合作上與德國法國競爭;英國金融業一度希望吸引更多中資銀行和資本。卡梅倫和奧斯本二人是上屆英國對華政策制定核心,2014年來奧斯本主要負責對華外交工作。他們的對華政策其實很有機會主義成分,寄望英國加入 AIIB 後,能迎來新一輪中國投資熱。不過當英國脫歐之後,「一切都成往事」。當然英國不會退出 AIIB,但新任英國首相文翠珊與奧斯本的背景截然不同:在過去六年裡,她以內政大臣身份處理英國安全、警務、移民、法律等關鍵政策領域。與奧斯本相比,文翠珊對中國商界的接觸較少,在處理包括對外商貿在內的國際事務時,也必然會更為謹慎。在卡梅倫內閣時期,英國內部有一種聲音認為,英國對華政策過於積極、但並非總能收穫長期回報;目前倫敦將會採取更「常態化/平衡」的對華外交政策,與德、法等類似。

沈:你認為卡梅倫內閣時期開啟的中英「黃金時代」會在文翠珊內閣時期延續嗎?

陸克:「黃金時代」這一名字在去年受到了不少批評,尤其是中英兩國經歷了19、20世紀的種種波折之後,今日的「親密」關係其實頗為諷刺。英國希望吸引外來投資,不少人認為中國就是潛在的投資者。問題是,中國對英國長期的基礎設施建設投資興趣有多大?我對此持懷疑態度。中國不可能價將注意力集中於一個國家,尤其是該國剛剛決定退出歐盟。中國需要在處理國際關係時保持平衡,在歐洲德國是一個主導國家,法國、意大利、波蘭和西班牙等國也很重要,中國在上述國家都有大量投資。英國自然仍是歐洲一個較為重要的國家,但是它對歐盟不再有影響力,那麼中國也不可能將「一帶一路」等雄心勃勃的計劃全押注在英國。

沈:近期曾有報道指,文翠珊可能至遲至2019年「內閣做好準備時」才會啟動退歐程序。即便談判開啟,脫歐也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不確定」將會成為中英關係的「新常態」。你認為這一情形,將會對中英關係造成怎樣的影響呢?

陸克:目前英國社會尚處於「脫歐後遺症」階段,不少人稱自己在退歐問題上是「被誤導」了(儘管我不這麼認為)。文翠珊即將到訪中國,英國想必也會盡其所能維持中英關係平穩過渡;但是同時中國也會很務實,畢竟歐盟市場是一個擁有4.5億消費者的市場,它的價值比英國更重要。歐盟的商業環境對中國公司較為友好,這也正是為何眾多中國公司在歐盟內進行出口貿易或投資的原因。

第二部分:「中國﹣歐盟」關係

沈:近期,歐盟宣佈了「新的對華戰略」,原則上它再次強調了與中國進行進一步經貿合作的必要,但同時也指出中國在法治、人權方面存在缺陷。你認為,這一戰略「新」在何處?

陸克:我認為,這一戰略更清晰地顯示歐盟希望與中國創造「雙贏」局面,例如,這份戰略指出「歐盟希望與中國在經濟和政治領域的關係都是互惠的,應當是中國雙贏概念的實踐」。於此同時,歐盟也希望中國能夠擔負在維護「規則主導的國際秩序」(rules-based international order)時能夠擔負起相應的責任。

沈:在相關文件中歐盟亦強調了其對華政策「凝聚力和有效性」的重要。你認為目前歐盟對華政策的狀況,是否反映出其凝聚力和有效性呢?

陸克:在這份文件中,歐盟強調了一個事實:在對華政策上她必須發出一個強大、清晰和統一的聲音。歐盟成員國可能與中國建立一對一的雙邊關係,或以團體形式與中國交往(如中東歐與中國合作的「16+1」模式);不過上述國家都應當與歐盟委員會、歐盟對外事務部、其它歐盟成員國等協調,以確保其合作中與歐盟相關的方面符合歐盟法律、規範,而合作整體結果對歐盟有益。在這一方面,歐盟著意避免有害於「中國﹣歐盟」關係的內部分裂。

沈:英國曾驕傲地視自己為中國與歐盟之間的橋樑。在脫歐之後,英國還能在「中國﹣歐盟」關係中維持這一戰略優勢地位嗎?如若不然,中國在與歐盟接觸時又會尋求哪一國的幫助呢?

陸克:我不認為英國能發揮「橋樑」作用。在歐盟內部,德國、法國處於主導地位,但其它國家同樣發展了它們各自與中國的關係。在我看來,中國與歐盟較為適宜的接觸方式是,在宏觀議題上與歐盟相關機構溝通,而同時與其它歐盟關鍵國家保持密切對話,尤其是在經貿合作領域。

沈:中國的「市場經濟地位」正在歐盟內部受到激烈爭論,近月歐盟還在 WTO 對中國發起了新一輪訴訟。你認為歐盟上述舉措背後的考量是如何?中國媒體多指這是「歐盟保護主義抬頭」,是「不公平」,你在多大程度上認同來自中國的批評呢?

陸克:中歐兩邊恐怕都有貿易保護主義。對歐盟來說,中國市場顯然不如她自己聲稱的那樣開放,歐盟商務部對此也早有研究。歐洲各國政府對保障本國就業有著很深的顧慮,這其實很正常:畢竟,在過去的幾十年里,歐洲大陸已經失去了數百萬的工業就業崗位;如果承認中國市場經濟地位意味著上萬工作機會的消失,那麼歐盟自然會有所顧慮。這沒有什麼不公平的。

第三部分:中國的全球影響力

沈:在China’s Offensive in Europe一書中,你曾對中國2009年以來對歐洲投資進行了詳細描述,對比數十年前中國傳統投資模式,今天中國更著意在發達國家投資高科技產業和服務業。發達國家對來自中國的投資觀感如何呢?在投資過程中,中國的國際形象又是否得到改善?

陸克:今天中國對外投資引發的觀感其實較為複雜:不少政府視這些投資為有益的,但是不少歐洲民眾視其威脅了自己的工作崗位、有悖於歐盟勞動法律、甚至威脅了社會生活。畢竟,中國有著與歐洲不同的文化和商業環境,人們因此擔心中國的投資者會讓歐洲公司更加「中國化」。表面上看起來,中國的投資是一件好事,然而這是在中國公司僱傭歐洲人、將管理權下放至歐洲本地社會的前提下。目前看起來,事情並不是如此。

沈:當前我們正目睹著新一輪來自美國和歐洲發達國家的反全球化浪潮。同時,中國意圖在全球擴張其影響力。你認為目前發達國家的反全球化浪潮會對中國的戰略有何影響?

陸克:確實,目前在歐洲存在這樣一種擔憂,即中國可能成為反全球化浪潮中的「替罪羊」。中歐雙方都應當努力避免這一情形發生。在中國方面,中國需要為歐洲公司進入中國消費市場創造更有利的環境;在歐洲,中國公司在投資的同時需要僱傭更多歐洲本地人。目前,歐洲的中資公司僱傭本地人的數量相當有限。

沈:上世紀後期,我們曾目睹日本崛起,並在歐美大幅加大投資力度,不過之後日本經濟泡沫破滅,迎來「失落的十年」。你認為目前中國的經濟擴張,是否可持續、并切實改變全球力量分佈格局?

陸克:只要中國政治制度可以免於改革,那麼她的經濟擴張是可持續的;然而我個人認為中國最終需要進行長期的改革。「攻勢」(offensiveness) 並不是壞事,只要它不意味著「侵略」(aggressive)。基於前面提及的種種原因,來自中國的直接投資應當被謹慎對待。此外,中國的國際形象還被發生在中國國內的事件影響,例如對異見者的拘禁、治理缺乏透明、對 NGO 的管制、香港問題等等。在西方,上述事件並不能改善中國的形象,反而讓很多人對中國感到擔憂。相較於上世紀後期的日本,唯一可與中國比較的是在經濟領域,因為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從未在政治和軍事上達至今日中國的國際地位。

沈旭暉策劃,黃思為筆錄整理,大公報,2016年9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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