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23日星期一

國際關係Underdog理論:曾俊華能規避「梁振英路線」結構?

筆者一位好友是曾俊華的最核心團隊成員,由於他深知我討厭非黑即白、敵我矛盾的鬥爭,過去數年不時見面。然而,身為閱讀國際關係的人,我始終習慣從結構看問題,雖然很喜歡「薯片叔叔」的為人、更愛他家的柴犬,但一直反覆問這位朋友一個問題:通過underdog方式打選戰,與上屆梁振英的策略有什麼分別?假如以同一模式上台,執政後又會怎樣?且放下對政治人物的喜惡,先參考理論。

所謂underdog,泛指在比賽或選舉中被普遍看低一線的弱者,但往往因為表面的弱勢,容易激起群眾支持的熱情。一位學者Nadav Goldschmied曾以此為論文題目,研究為何underdog會得到支持,又如何通過underdog形象獲取最後勝利。

箇中原因,涉及身份認同、利益計算、心理評估、博弈論,包括認為「必勝」參賽者「以本傷人」不道德、不滿強勢參賽者代表既得利益集團、支持弱勢候選人的潛在回報倍增、建立「鋤強扶弱」的社會身份認同和道德高地,還有不能言明的schadenfreude情結——用網絡潮語翻譯,就是「鍾意睇人X街」(上屆市民看唐英年大熱倒灶時很開心,當他在選舉後成為「受壓迫者」,民望就反彈)。只要計算好上述設定,往往能製造「灰姑娘奇蹟」。

梁振英走「梁振英路線」,大概有以下原因:一是個人政治哲學和處事習慣,這與公務員出身的幾位參選人大相逕庭;二是因為不熟悉公務員團隊運作,傾向在執行中借助宏觀矛盾推動政策,這也不是公務員出身的能吏所需(單看政綱,這幾人不可能有根本分別)。但過去5年,「香港營」一直未能建立,社會異常撕裂,始終有其深層背景,也與那場奇怪的選舉有關。當時梁先生作為白手興家、主張更平均分批社會資源的「香港之子」,民望拋離被媒體宣傳為獲欽點的「富二代」唐英年,不斷強調自己不是利益集團、以理念感召「全港」支持者、以令小圈子選舉有真正競爭打動民心,團隊要「打爭氣波」士氣如虹。總之,那一刻的高民望並非虛幻,而上述語句,除去個人用字,在曾先生的演詞,幾乎99%重現。

作為選戰一部份,「underdog理論」自有其貢獻,但過程中,卻可能不知不覺間深化了社會矛盾。案例在海外眾多,放在香港「選舉」的潛在危機更多。以下五點,是兩屆「underdog」無論勝負,都值得深思的結構性問題:

一、 根據「underdog理論」,民意應「改變」最終結果,中央只會任命民望最高的候選人。但這假設很難經得起推敲,因為這裏的「民意」,有三點不同直選的真民意:第一,可選擇的對象被先天挑選,只是「相對民意」;第二,這種民意強烈反映對自己不能投票、而要接受結果的不滿,支持度其實不屬於個人;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是,「民望」因此不能轉化為候選人當選後的「mandate」。董建華、曾蔭權、梁振英都以相對高民望上台,一律以低民望離任(曾蔭權尤其低,反映他在不同陣營都沒有基本盤)。假如以選舉期民望上台,卻又和民意不構成「社會契約」,推動任何爭議政策時,其實不可能動員民意,管治後的期望落差,只會更大。

二、 「Underdog」其實是「非主流建制候選人」,他們「非主流」,因為被認為不代表那一刻主流既得利益。一旦以「underdog」姿態上台,既得利益者會憂慮、非既得利益者作為「下注者」有期望,而這種利益再分配(或不分配),才是社會矛盾的深層原因。何況客觀現實是,香港利益「大餅」越來越小,要求分餅的新持分者、包括各方激進勢力,卻越來越多。

三、 任何選舉中,無論當事人如何克制,提升民望,就必須有對立面,宣傳對立面時,很難不擦槍走火。上屆梁振英宣傳自己是「全民候選人」,突顯對手只代表富人和利益;曾俊華宣傳自己是「和諧推手」,但再「守規矩」,也必須突顯對手由上而下的「Topdog」姿態不能製造和諧。這種宣傳,很快會變成突出個人,令對方強烈反彈。加上最擅長負面文宣的人,往往是最兩極的人:他們不同傳統精英,並非任何人當選都會爭相拉攏,往往更出死力,自我居功,結果不言而喻。

四、 「Underdog」要戰勝「Topdog」,除了民意,還要「天意」。放在香港選舉,就是深信「Underdog」獲最高領導人秘密支持,以此穩定軍心。但一捲入「天神的遊戲」,一切就變得不再理性,任何邏輯都可以被推翻、變成「曲線」。社會氣氛習慣了「大紀元邏輯」,遇上任何不如意事,都會幻想天神下凡,政府的管治威信,更不可能確立。另一方面,「Underdog」賣點本來是「不會對北京唯唯諾諾」,但最終訴諸「天意」,執政後又有甚麼分別?

五、 「Underdog」的對手,在本地語境是「Topdog」,但在全球化、後真相時代,放在其他語境,卻可以變回「Underdog」。例如在內地愛國「小粉紅」眼中,梁振英是被「外國勢力」抹黑的英雄,香港極端保守派(人數其實不少)有了助力,自會反擊;正如右翼支持者被邊緣化時,援引美國特朗普支持者重整旗鼓,也是情理之中。有了一大片對立面,要和解,也不可能無視他們存在;但正因為其激進,支持「Underdog」的人,卻老是幻想要完全清算對方,新矛盾反而從此而生。

激情之外,如何突破宿命?

因此,就是通過「Underdog理論」勝選,是否能出現長於一年的蜜月期,也很難樂觀。最壞情況是曾蔭權末年,既得不到社會信任,又有另一陣營天天打小報告,不但管治失衡,種種怪事也隨之而生。既然我們不能改變選舉模式,更應該把焦點從候選人轉移,變成針對結構。以下五點,也許值得「Underdog」和「Topdog」,及其週邊人物共同思考:

一、 單憑常識,要是「選舉」公式變成這樣:一批候選人當中,出現疑似欽點候選人,民望急挫,Underdog挾民望成功當選,那會有甚麼後續?一是中央會以這操作,保護真正欽點的候選人;二是其他勢力,會以兩個月內的民望為單一操作目標,從而影響大局。無論是何者,假定北京容許其變成常態,都難以置信。要負責任管治,必須在競選時同時兼顧其他重點,而不是純粹打民意戰。

二、 民意戰的功能,應該是在高民望出現時轉化為mandate。香港最大爭議,始終是普選「831框架」、23條立法、最低工資等,都是永不可能有全民共識的大題目。假如高民望特首一碰這些爭議,民望立刻下跌,而放手不管,就是惡性循環,如何能製造穩定環境,讓人不移民?但假如候選人在選舉時,不再對這些議題予以語言偽術,有明確取態,而依然有民望,才容易在推動化成實質支持。否則民望要來做什麼呢?

三、 在微觀層面,對一般人而言,就是要顯示態度,也應基於數字能計算的資訊,而不是簡單的口號。負責任的候選人應該推出一些app,讓不同人輸入自己的狀況,得出根據候選人政綱,會享受哪些待遇的數字。英國脫歐公投時,假如雙方能提供嚴肅數字,結果很可能不同。

四、 在宏觀層面,「一國兩制」能否長存,其實並非香港內部問題,而涉及中國政治、國際關係。雖然這些不是候選人能控制,但起碼應提供願景。例如北京對香港事務的參與應如何理順,香港又怎樣在全球大變局時,加強在世界各地的經濟參與(新加坡作為國家雖然難以直接比較,但這方面值得借鑑的太多)。「休養生息」是不會長治久安的。

五、 無論是政商精英中人、還是普羅大眾,都應明白,特首選舉的本質並非「選舉」,不涉及公民參與,而純粹是利益重組的「程序」。大家的利益,應該是確保任何候選人勝出,都能有自己的持分,而不是以「下注」心態參與賭局。商界完全明白這本質,所以大小財團幾乎一律對衝,肯定有家臣、附庸參與另一陣營。這不算投機,反而是維持選後穩定的必需。不同候選人的競選團隊也應互通,確保無論誰當選,都會吸納對方精英進入班子、也不使用自己陣營最不能被接受的人,社會才能找回「共識政治」的平衡點。要是作出過份情緒化的投入,很天真很傻,就本末倒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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