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雖然以「亞洲國際都會」為傲,但對境內少數族裔,一直缺乏應有關注,其實那才是香港多元文化的寶庫。我們介紹過離散香港、新加坡之間的亞美尼亞人,而人數更多的錫克教徒,和香港本土社會的淵源更深,也更值得介紹。
和其他南亞次大陸的來客一樣,錫克教徒出現在香港,也是大英帝國的政策結果。由於英國本土無法提供足夠的軍事和安保人員到殖民地,又不希望過份倚靠本地人負責安全,以免尾大不掉,在殖民地內部進行人力資源「再分配」,人為的製造殖民者和被殖民者之間的「中間階層」,就成了一貫政策。而在這個「中間階層」內部,又不斷製造族群矛盾、相互競爭等關係,以便英國人避開日常遇到的正面衝突,可以飾演最終仲裁者的角色。此所以在印度殖民地內部,來自龐遮普邦、以勇武馳名的錫克教徒,就成為英國招募往海外維持秩序的首選之一,同時也被用來制衡印度教徒和穆斯林。據學者Kanwal Narain Vaid記述,早在1841年英帝國海軍佔領香港島、首次升起大英帝國旗幟之時,已有大量錫克教徒士兵在場。
不過錫克教徒當時並未被長期派駐香港,大批移民前來,則是19世紀後半葉的事。這是因為英國建立殖民政府時,隨英軍赴港的孟買海員本來是主流,但香港警隊貪腐成風,孟買海員也容易同流合污,到了1862年,英國人 Creagh入主香港警務,忍無可忍,決定另外引進外來警力整頓。1867年,Creagh向殖民政府申請增調百餘位錫克教徒警員,令當年南亞警員數量佔整個香港警隊2/3之多,也開啟了南亞警員內部更明顯的互相制衡關係。錫克教警員的引進,也同時出現在新加坡、上海、斐濟等地,間接對錫克教的全球化也貢獻良多。
在香港歷史書寫中,錫克教警員所佔的篇幅十分有限,只有少量研究指出,當時香港的錫克教徒警員,往往成為華人和歐裔警隊高層之間的緩衝劑,緩和了華人與英國官員之間的矛盾。二戰之前,香港警隊42位殉職警員中,有23位是南亞裔人,並以錫克教徒為多。二戰期間,他們則與華人共同守衛香港,這一經歷,至今仍為參戰老兵稱道。
「錫克教獨立運動」與香港
錫克教徒被英國引入,原因之一,就是他們獨特的身份認同,不容易與其他南亞人「合謀」,令英國人較為安心,但這也帶來其他潛在的後遺症。這是因為錫克教徒聚居的龐遮普邦,一直有分離主義存在,因為他們既非印度教徒、又非穆斯林的身份,始終未能讓他們融入印度或巴基斯坦。印巴分治後,錫克教徒大部分遷徙至印度境內,雖然也有成為印度精英(例如前總理辛格就是錫克教徒),但自治甚至建國的呼聲還是一直存在,最著名的是是「卡利斯坦運動」(Khalistan movement)。
錫克民族主義運動的目標,就是在旁遮普邦建立屬於錫克人的獨立國家,這一主張顯然不為印度政府所容,矛盾在1980年代到達頂峰,甚至出現武裝衝突,前印度總理甘地夫人,就是被近身錫克衛士暗殺。武裝運動受鎮壓后,錫克教徒轉而採取非暴力方式,繼續爭取自治或獨立,並開始聯繫海外錫克群體,組成跨國政治團體「Dal Khalsa」。目前,Dal Khalsa動員的海外錫克教徒主要集中在英國、加拿大,因為這兩國是海外教徒最集中的地區;但香港的錫克教徒數目不少,若成為目標,也毫不為奇。近年電影《赤道》有一幕以香港錫克廟為背景,講述錫克教領袖有恐怖組織的情報,就予人無限想像空間。
錫克廟的本土身份認同
隨著在港錫克社群逐漸發展,不少錫克教商人也從印度前來香港經商,其中不乏攜妻帶子的家庭。1901年,駐港英軍中的錫克教徒在灣仔修建了一座高兩層的拱頂錫克廟(Khalsa Diwan),作為在港教徒的宗教與社交中心,也是香港人認識錫克教的最主要渠道。1938年,這座廟宇被擴建,以容納越來越多的赴港錫克教徒,甚至成了港島地標之一,令它在二次大戰期間,遭受日軍兩次轟炸,所幸廟宇結構沒有被完全破壞。錫克廟有免費派發膳食的傳統,來者不拒,戰爭期間,不少華人專門走到廟內求生,這段經歷,也令本土華人對錫克教徒的好感大大增加。戰後,錫克教徒通過籌款和社會捐贈,將廟宇修復、擴建,今天的錫克廟可供兩百餘人食宿、容納上千人朝拜,廟內有幼兒園、圖書館,還為青少年開設的宗教、藝術、數學、語言等課程,雖然對象依然以教徒為主,但也有不少本地教育機構前往學習,筆者就曾多次帶學生參觀。由此可見,錫克教徒已經在香港社會建立了頗具規模的商業、貿易和社交圈子,也成了「香港人」的一部份。
既然憂戚與共,香港回歸前,也一度讓不少錫克教徒感到擔憂,引發了一波大規模移民潮。不少錫克教徒從香港移居加拿大、英國,或者回到印度,但隨後又有海外錫克教徒持他國護照返回香港。今天在香港的萬餘名錫克教徒,基本上可分為兩類:一類是自港英時代便抵達香港、在此成家立業的老一輩錫克教徒,他們多在香港有廣泛人脈;另一類則是回歸前後新赴港的錫克商人,他們與印度、加拿大、英國等地的錫克群體保持密切聯繫,甚或是家族企業的東亞代言人,但就與本土社會互動有限。
其實學者、媒體在接觸在港錫克教徒時,往往發現他們幾乎已完全融入香港文化,尤其是老一輩錫克教徒及其後代,一般說得流利的廣東話,最著名例子自然是演員喬寶寶,只是他的太太捕獲特區護照,「被逼」移民蘇格蘭,也成了政治事件。不少錫克教徒之間交談都以說廣東話進行,反而英語不甚靈光,不少更與本地人通婚,子女也入讀本地學校。在裝束、生活上,這些錫克教徒一般與本地人無異,除了不吃牛肉;只有進入錫克廟朝拜時,才會穿上宗教服飾、帶上頭巾。不少在香港出生的第三代年輕錫克教徒說,「香港是我家」,但近年香港社會對任何外來者的排斥,卻比百年前更嚴重。究竟這些富有南亞區域特色的「真・香港人」能存在多久,就不是今天能預測的了。
沈旭暉 明報月刊 2017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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