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14日星期六

訪問張鐵志:港台難成想像共同體

台灣一直是香港人旅遊的熱門去處之一,近年更加成為香港人的「移民烏托邦」,尤其年輕一代,到台灣彷彿是個不可缺少的「藝文青」煉成儀式。香港對台灣有一種生活和文化品質的嚮往,既然如此,有沒有方法加強台港兩地的交流,加深兩地文化的互動影響,更有效地吸收台灣文化之餘,也幫助香港文化重拾成長的養分呢?

張鐵志是台灣知名作家、文化政治評論人,現為香港《號外》雜誌主編,年初也一度被視為台北文化局局長熱門人選之一。張鐵志一直關注台灣、中國和香港之間的政治及文化互動,因工作關係,也讓他數年前移居香港,更深刻體會着兩岸三地的特質和發展。

訪問者:沈旭暉(S)
受訪者:張鐵志(Z);台灣知名作家及文化政治評論人,現為香港《號外》雜誌主編
整理:湯施駿

S: 台灣人眼中的香港文化是怎樣的?

Z: 大約在10年前,許多台灣人依然認為香港是個「文化沙漠」;我曾經寫過文章澄清這個誤會,其實香港人也很關心文化。以傳媒界為例,香港媒體,如《明報》、《信報》,對文化的報道比台灣媒體還要多,反映出香港也有一定的文化力量。第二個特點是香港的大眾文化,例如電影、電視劇在1980、90年代很「紅」,香港製造明星的能力很高,例如「四大天王」。

Z: 香港的主流文化真的弱了很多,電視劇可以用「糟糕」來形容,而音樂和電影也再沒有突出的巨星,可能只有陳奕迅;台灣在這方面就好得多,台灣仍有新生代的明星和偶像。這跟香港電影「北上」有關,例如即將舉行的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演員提名可能是四位大陸人和一個香港人,無論最佳主角或配角都如是。

S: 香港在主流文化之外,還有什麼前途?或是可如何跟台灣互動?

Z: 我來到香港之後,接觸過藝術界、文學界、獨立藝術工作者等等,香港文化界其實十分豐富。但是香港跟台灣的文化界有一個蠻大的問題,過去10年兩地的文化界都缺乏資金和空間。過去10年,台灣的主流音樂衰落,但獨立音樂能夠崛起,其中一個原因是有不少的Live Band Show和大型音樂節,為年輕人提供表演機會,網絡當然也發揮到類似作用。然而,香港在這方面的機會不多,在主流音樂衰落時,獨立音樂又未能崛起,原因有「地產霸權」推高租金,年輕人難以找到Band房、創作的空間和機會。

S: 既然台灣有香港缺乏的空間、互動和機會,你認為香港藝術家可以到台灣發展和生存嗎?

Z: 我認為這有兩個方面。首先,的確有些香港的獨立音樂人會到台灣工作,因為台灣有較好的演出環境和機會。另外,在「後雨傘運動時代」,香港一些藝人,如黃耀明,可能就會因大陸封殺,而到台灣發展,重新重視台灣的市場。這有機會加強香港跟台灣的聯繫,因他們要開拓台灣市場,而台灣也願意去支持他們。

撐「雨傘」藝人或赴台發展

S: 在音樂以外,你看台灣人仍會欣賞或接受香港嗎?

Z: 在「雨傘運動」後,台灣人對香港有新看法。過去香港就是個吃喝玩樂的地方,一般的台灣人沒有理會香港的政治、文化,只是來消費。「雨傘運動」後,台灣人一方面擔心香港會失去昔日的光輝,另一方面開始知道香港人不是「中環價值的經濟動物」,重新關注香港。台灣雜誌也介紹更多香港鮮為人知的好玩地方,例如工廠Studio,網絡也讓台灣年輕人同時了解到香港的政治和文化。

S: 香港跟台灣可以如何促進文化交流?

Z: 光華文化中心一直在香港舉辦名為「台灣月」的活動,介紹台灣特色;香港也可在台灣舉辦類似的活動。在網絡的普及下,再加上雙方在政治上的相連性,香港和台灣可以有更多文化交流。在過去的流行巨星後,台灣人對香港的了解已不及從前了。我就比較關注香港的獨立創作人,例如My Little Airport去年在台灣演出,票賣得很快。以前他們在台灣也紅,但在「雨傘運動」後就更紅。真的有台灣人去聽,作為一種對香港的關心。

S: 現在不少香港人移民到台灣。你認為這是一種浪漫化的行為或是現實的需要?台灣人會把香港人當成「蝗蟲」嗎?

Z: 一方面,這有浪漫化的元素,反映出香港人對香港前途的不確定,又或者對地產感到擔憂。可能香港人真的對台北【圖】有好感,但事實上,台北的食宿、房租都在上升,然而移民的數目看來會愈來愈多。我都希望台灣的經濟是創造型的經濟,在這大前提下,我個人很歡迎香港人到來。我覺得台北會歡迎香港人搞工作坊、藝術。在戰略上,大家都有貢獻,台北應開放給香港人。

兩地本土主義差異大

S: 香港近年有本土主義興起,而台灣在過去幾十年早已強調本土。兩地的本土主義有什麼相異之處?

Z: 有一個很大的分別。台灣的本土主義是本土與外省人之間的內部問題,大家都認同對方屬於同一個國家,重點是內部資源的分配,就是指本身是少數的外省人佔據了政治領導地位。本土化就是要改變這一個霸權,把制度上、教育上以中國大陸為中心的一套改變,重新回歸到本土。而香港的本土主義是在大陸移民湧入和北京政府的控制下而形成的。香港的情況是本土人受到外部威脅,而不是內部資源問題。我當然擔心香港,不希望香港在政治上太跟隨大陸的一套,然而,我也不想香港變得太自身主義,只將責任推到新移民,而不看清背後的制度。

S: 未來有沒有可能有一種「港台身份認同」?

Z: 難一點吧。香港跟台灣過去有各自的歷史和生活經驗,很難成為一個ImaginedCommunity(「想像的共同體」),最多都只是「好朋友」或「兄弟」。

註:專研民族主義和國際關係的美國學者Benedict Anderson 創出「想像的共同體」(Imagined Community)一詞。他分析現代民族國家的建立,發現大眾傳媒、文學等媒介促成了國家共同體的誕生,偌大的土地上,個體肯定不會與全部其他個體見面互動,反而是透過閱報一類活動,獲得了共鳴想像,主動肯定和想像自我跟其他素未謀面的個體一起隸屬於某個社群以至民族國家。

S: 台灣有選舉口號是「今日香港,明日台灣」,你認為這個命運共同體真是存在,還是只是選舉口號?

Z: 這東西是客觀存在的。兩地都要面對外部力量,要保護自己的制度。雖然大家有共通點,但仍有差異,很難發展到Imagined Community。即使在全球化下,也很難去建立Imagined Community,始終大家的生活不同。香港是中國的一部分,對中國大陸的體會更深。而台灣則跟中國是兩個不同的「國家」,即使兩地可能會更加了解對方,台灣人不會感覺到同一個強度,大家仍會有距離。

後記: 雖然訪問中張鐵志對未來出現一種「港台身份認同」大致有所保留,但筆者在他身上,其實就隱約看見了一種類似「港台身份」的身影;那未必是傳統概念上那種很固定、植根(Rooted)在某個「本土」的身份認同,反而是在港台(甚至中港台)之間靈活、能自我調節而又能堅持發揮本身特質和能量的身份。筆者覺得,雖然在政治大環境底下某些矛盾可能愈來愈激化,但同時會出現更多如張鐵志一類,善於尋找空間發揮積極批判能量的知識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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