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28日星期六

港人國際視野輸肯尼亞

問:沈旭暉
答:水野谷 優(Suguru Mizunoya)全球研究社會科學學士課程助理教授,曾任職於聯合國兒童基金會肯尼亞辦公室
整理:梁振嶽

水野谷優教授專研人力資源發展及教育政策等等,曾任職於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在泰國、馬來西亞、柬埔寨、中國等多個發展中國家工作,後來被派駐非洲肯亞,除了為肯亞政府及其他機構提供協助,也處理當地緊急事務,例如天災、入境難民等等,而最主要,就是為一些教育機構提供專業意見,完善當地的教育制度。

基於水野谷教授的研究範疇和工作,他經常接觸不同國家的年輕人,也曾跟我分享,說相對香港年輕人,肯亞年輕人的國際視野要廣闊得多。這樣筆者相當詫異,畢竟香港向來是「國際城市」,即使年輕人的語言能力的確時常被人貶低,與中國以外的國際接觸的機會也愈來愈少,但了解到肯亞年輕人原來很能表現國際視野,而且比香港更有活力,卻是多得水野谷教授的分享。

S:肯亞對香港人來說非常遙遠,關於肯亞通常只會想起有不少長跑好手、是美國總統奧巴馬的家鄉,僅此而已。你作為一個日本人,為何會選擇到肯亞工作?

水野谷:我在大學的時候,對觀察、研究世界各地不同社會的發展很感興趣,後來加入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到過不同的發展中國家工作,泰國、馬來西亞、柬埔寨、中國......總共到過超過15個國家,結果去到肯亞,負責教育發展,那是首次到非洲工作。其實除了聯合國,國際非政府組織通常都需要大量人手到非洲工作,因為當地確實相對落後。

S:你對教育政策、制度素有研究。肯亞跟香港一樣,曾經被英國殖民,兩地的教育制度有何相似之處?

水野谷:源於英國的教育制度理念,香港和肯亞的教育確實有點相似。肯亞的學校跟英國有不少連繫,在肯亞名校畢業的學生,通常有機會得到全額資助去英國深造,例如史丹福郡大學是其中一所跟肯亞有相當連繫的英國著名大學。肯亞的教育制度跟香港一樣,都以學科主導,但兩地資源不同,即使一個肯亞學生努力讀書取得好成績,不代表就可以改善生活,特別是住在鄉村的一群。

S:在不少香港人的印象中,肯亞是個十分貧窮的國家,沒有太多人知道肯亞其實是非洲的金融大國,尤其首都奈洛比是「國際金融中心」,或者不及香港富裕,但跟曾幾何時的香港一樣,旅遊業發展蓬勃,收入佔GDP近六成。肯亞目前的經濟狀況其實怎樣?

水野谷:視乎你如何定義「貧窮」。如果你以GDP、經濟發展程度等概念來定義,肯亞的確是個窮國,但以區域作相對比較,肯亞已經屬於東非經濟大國,甚至肯亞國內經濟問題,足以帶動鄰國出現經濟動蕩。要注意的是,仍然有部份肯亞人未接觸過「金錢」這個概念,禽畜是不少當地人的身家財產,肉可以果腹,毛皮可以製衣,也的確有不少肯亞人民活在饑餓之中。

另外,跟香港一樣,肯亞也有財富不均的問題。殖民時期,英國人把印度人帶到肯亞,而這班印度人在肯亞落地生根,後代成為肯亞的一份子。印度裔肯亞人很會做生意,不少國家資源、經濟資本自然落入他們手上,相比之下,肯亞本土黑人則比較貧窮。另外,肯亞也有不少部落,各有自己的文化、語言,部落之間仍有不少歷史問題和矛盾尚未解決,再加上信奉伊斯蘭教的索馬里肯亞人,形成肯亞內部的族群矛盾,自然也構成對國家經濟的負面影響。

S:在中東、非洲,年輕人失業已經成為各國政府最棘手的問題,因為不少分析認為無論是「阿拉伯之春」一類民眾革命,或者極端伊斯蘭恐怖主義,其中一個原因都在於年輕人長期失業所積壓的不滿。肯亞在2013年就經歷一場恐襲,自稱阿爾蓋達衞星組織的索馬里青年軍佔領奈洛比一座購物中心,劫持過百人質,殺死69人;肯亞的青年失業率長期高達65%-80%,當地政府如何處理這個問題?

水野谷:對不少非洲國家而言,為年輕人提供工作機會確實成了首要任務。不少非洲國家都有大量年輕人,他們一方面是國家可持續發展的主要勞動力,另一方面,他們面對政府施政過失的不滿,反應往往也最強烈。我不是政治學專家,但也相信青年失業率高企,是導致「阿拉伯之春」的主因之一,無業青年也往往在情願、不情願下投靠武裝組織。然而,即使歐洲國家,例如希臘、西班牙,甚至德國,都有大批年輕人失業,基本上沒有國家可以徹底解決年輕人失業問題。

肯亞的問題在於,即使部份年輕人學歷達到學士甚至碩士,但在貧富懸殊、城鄉差異等問題下,不能保證找到理想工作,當然更大部份的年輕人,屬於連大學學費都無力負擔。

S:肯亞除了曾經被英國殖民,過去十數年「反恐戰」中則成為美國在東非的重要盟友,作為美軍對付索馬里、也門等國恐怖組織的基地,肯亞與西方關係頗為密切。但近年,中國正在加大對非洲的投資,當中也包括肯亞。當地人又如何看待中國這位「新朋友」?

水野谷:肯亞近年確實有不少中國人,在肯亞機場碰見的大部份是中國面孔。除了中國向肯亞提供資金,發展道路、鐵路等基建,近年也有很多中國人到肯亞旅遊。面對跟中國愈來愈緊密頻繁的互動,肯亞政府其實也相當聰明,例如禁止中國投資的工程項目聘用來自中國的工人或管理人員,從而保證就業機會能留給肯亞年輕人,保障國內人民的生計。這跟其他不少接受中國資金的非洲國家不同,在不少非洲國家,中國項目未能帶動國內人民就業,反而令中國勞工大量湧入,成為民眾不滿的主要原因。

S:你說過肯亞的青少年比香港的較有國際視野,可否解釋一下?

水野谷:我認為肯亞的比香港的年輕人有國際視野得多。肯亞年輕人普遍有強烈的渴望,要到外國讀書或工作,相反香港年輕人似乎沒有到外國生活、體驗的意識。歷史上,肯亞本來就受着不同國家的影響,年輕人被迫探討不同國家之間的關係;肯亞跟阿拉伯人做生意的歷史相當悠久,也是英國的前殖民地,也受美國的非洲政策影響。可能就是肯亞的這種國際競爭中的不穩定狀態,一來為當地年輕人帶來跟各國人士接觸的機會,二來也讓他們有往外闖的意志。相反,香港雖然被標記為「國際城市」,年輕人卻沒有往外闖的意願,可能正是因為香港太穩定。對大部份香港年輕人來說,所謂的國際新聞,可能觸及中國大陸、台灣、新加坡等周邊國家或地區,而且關心的大多是「花邊」資訊,對遠一點的歐洲、美國的事務可能已經不太了解。肯亞所面對的是國際激烈的競爭,而香港,尤其在回歸之後,所經歷的主要只是「中國內部事務」。

S:如果香港的環境是如此穩定,香港年輕人還可以怎樣開拓國際視野?

水野谷:穩定絕對不是壞事,而且是很好的條件,唯一要謹記是「永恆不變」只是一個神話,在穩定當中要保持積極。至於如何實踐,其實也可以很簡單,例如爭取多些到外國的機會,如果暫時不可能到外國生活而只能留在香港,也可以多嘗試世界各地的不同食物,又或是跟外國人交談。我認為香港人要多了解香港以外的事務,目前我們所看到、所體會的事物,在幾十年、甚至幾年後可能已經面目全非,為了裝備自己和追上世界的轉變,香港人要具備國際視野。

S:日本的年輕人又如何?

水野谷:日本年輕人跟香港有點相似。雖然日本有過億人口,是繼美國之後,人口第二多的已發展國家,但日本年輕人對非洲、歐洲和拉丁美洲的事務一無所知,通常只有興趣去了解中國、東南亞、美國、俄羅斯。

曾經有幾代的日本年輕人,以留在日本工作作為最大的志願,特別是日資公司。在1970、80年代,日本年輕人的目標就是努力讀書,之後到東京等大城市,在大公司找到一份安穩的工作,就是能保障自己未來生活的「方程式」。1990年代後出生的日本年輕人則已經比較不同,他們在「經濟泡沫」爆破後出生或成長,未經歷過日本經濟最發達的日子,也難以置信日本曾經是全球經濟「火車頭」之一,因此不時會懷疑,不願跟着過去的「方程式」走。

但這不代表新一代日本年輕人對未來感到絕望。現在的日本人,開始懂得重視金錢以外的回報,常常會反思是否值得犧牲家庭生活、身體健康,去換取金錢物質。雖然,日本年輕人要成為富翁不像過往經濟強盛時期般容易,但日本人已經學會在其他方面找到成功感,例如日本有很多博物館,日本人也喜愛到其他國家的博物館參觀。香港卻似乎剛好相反,這裡有很多很好的管弦樂團,但香港人卻沒有興趣去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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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是一條繫在動物與超人之間的繩索--一條高懸於深淵的繩索。(......)人類之所以偉大,正在於他是一座橋樑而非目的;人類之所以可愛,正在於他是一個跨越的過程與完成。」此話出自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尼采眼中,「超人」(德:Übermensch)是「新」的人,人類歷史上沒有過超人,現在的「人」只是從動物進化到超人中未竟的過程,絕非結果。

筆者並非研究尼采的專家,對此話的理解不及哲學學人透徹,但與水野谷教授討論各地年輕人的國際視野後,肯亞年輕人的國際視野比香港年輕人廣闊,原來在於肯亞國家、社會的不穩定狀態,讓他們有強烈要往外闖的意志。

隱隱然,香港數十年間似乎充斥着一種「香港歷史終結」的情感,回歸後作為中國南方一個特區,「五十年不變」(甚至更長久)蓋棺定案。誠如水野谷教授所言「永恆不變只是一個神話」,或者香港人更熟悉來自黃霑博士的一句「變幻原是永恒」,香港若安於現狀,將當下就視為香港的「結果」,「老本行」還能依賴多久,實在讓人堪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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