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17日星期二

巴黎大恐襲的法蘭西兇徒:法國穆斯林新移民的身份認同

巴黎連橫恐襲,雖然認頭的是「伊斯蘭國」,兇手卻包括土生土長的巴黎青年,這再次說明單是攻擊「伊斯蘭國」並不能根本解決問題。差不多一年前,法國巴黎發生《查理週刊》恐怖襲擊,其時本欄曾預言這將根本衝擊法國融合新移民的「法國模式」,言猶在耳,日前的巴黎連環恐襲只會進一步加速這進程。不少讀者對「法國模式」感興趣,就此我們可回顧巴黎政治大學學者Riva Kastoryano 的專著《協商中的身份認同》(Negotiating Identities),去理解法國移民政策的困局。

「法國模式」的學術演繹

Kastoryano是法國的社會學博士,曾在哈佛大學任教,興趣是研究身分認同,這本書對法國、德國和美國的移民政策和移民社會進行了比較研究,訪問了新移民領袖、政府官員、反移民政客等,特別是法國的北非穆斯林社群和德國的土耳其裔社群,認為新移民的身分認同是他們互動下的產品,並非完全按照國家或新移民任何一方的主觀意願推行,是為所謂「協商認同」理論。

具體而言,這本書從兩大問題展開討論:新移民在新的國家、社會環境中,對身份認同的需求是什麼?國家面對新移民對於身份認同的需求,又作出甚麼反應?根據作者論述,身份認同的構建,取決於「我者」和「他者」的比較和互動,而互動發生在宗教信仰、歷史傳統以及社會生活的不同面向。當新移民剛剛抵達一國,並成為少數群體,他們的身份認同自然而然會與主流人口相對立,也就是與這個國家相對立。這種「對立」並不一定是針對性的「對抗」,而是通過對二者差異的認識,來反覆確認自己身份的歸屬。因此新移民來到法國後,身份認同無可避免地受到法國世俗化的共和精神影響,但仍舊保持自己固有的宗教、文化認同,造成「新移民身份認同」的內在張力:既走進了法國社會,又始終將這個社會作為「他者」,來鞏固自身的原身份。這問題雖然不是「自古以來」就存在,但在法國,起碼出現了數百年。

今天我們熟悉的「法國核心價值」,源自法國大革命的「法蘭西共和主義」,例如主張政教分離、世俗化,又如強調對「自由、平等、博愛」等政治理念的推崇,所以在國家的身份認同層面,並不留給宗教信仰任何發揮。然而法國對來自周邊國家的新移民一直持開放態度,只要他們接收法國的世俗主義,就不會干涉其群體宗教生活。

這一來是因為法國需要大量勞動力(尤以二戰結束後為甚);二來是對「法蘭西共和主義」有強烈信心,相信這種基於政治理念、公民權利的國家身份認同有足夠吸引力、同化力,去超越新移民的既有宗教、歷史、文化身份,進而將之同化為「新法蘭西人」;三來其實也是對法國提供的福利政策有把握,相信新移民很快就發現活得比母體家屬優越,從而「樂不思蜀」;四來昔日新移民來到法國後,並不容易和母體保持緊密聯繫,法國國內也沒有太多相關資訊提供,融合也就相對容易。法國人追溯數代,多少會找到新移民血統,而身份毫無矛盾,令法國一直以為自己已成功解決移民問題。

為何全球化時代,反而不能消化穆斯林新移民?

然而,隨著20世紀末大量北非穆斯林人口湧入,法國的自信已急速動搖。從前,來自南歐或前法屬殖民地的少數族裔在歷史文化上,與法國至少有些許共鳴,但如今的穆斯林新移民則對「法蘭西共和主義」幾乎完全沒有感情。由於全球化溝通大大便捷化,他們和母體的聯繫比從前容易,也更抗拒法國提供的新資訊。加上他們人數太多,法國的福利社會已不能輕易理順,往往未融合成功,已需要在法國自生自滅。

結果,這批到來法國的穆斯林新移民處於社會底層,聚居在郊區,自然形成了一個由穆斯林宗教信仰和文化連接的社群,而他們對這一社群的身份認同與對「法蘭西」的身份認同有別,這在法國政府看來,已是必須解決的矛盾。與其被動地成為穆斯林新移民眼中的「他者」,法國政府更傾向主動、甚至激進地推行同化。在賦予新移民平等的社會福利以外,法國更著重消解他們固有的宗教文化傳統,例如在身份登記中略去「族裔」信息,讓他們不能輕易被辨析;在教育系統中強化「法蘭西公民意識」的培養,也就是強化國民教育;在文化生活中凸顯法語的絕對地位,不容許其他語言在公共空間出現;以至於規定公民不得穿戴有宗教標誌的服飾,即2010年引起牽然大波的「頭巾法案」。

在Kastoryano看來,法國政府這些舉措沒有達到預期效果,反而促使了穆斯林新移民和其他少數族裔內部更團結,已成為政策意義上的「利益共同體」。逐漸地,新移民懂得通過國家承認的「公民社會」形式,在一個個具體議題上,與政府進行討價還價的協商。在理想主義者眼中,這或許是「現代民主政治和權利意識超越傳統宗教信仰」的表現,但對穆斯林新移民而言,卻只是利用法國的制度漏洞,「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來謀求最大利益,這種出於政府壓力而產生的應對,本身就是「穆斯林」身份認同和法國政府「世俗化」主張之間的衝突。

貨真價實的法國人,防不勝防

每當新移民與政府討價還價,又無法阻止政府世俗化的決心,他們對自己固有的身份認同,就得到進一步鞏固,因為他們發現自己越發成為這個社會的「他者」,乃至越發受國家壓迫。但正如作者強調,「身份認同不是商品,本身就難以進行協商」,法國政府雖然試圖用社會福利和政治理念,來換取新移民對固有宗教和文化傳統的拋棄,但新移民可以不賣賬,特別是在力的對比逐漸失衡的今天。結果,新移民和法國核心價值,就變成一場零和遊戲。

法國以「同化」為目標的世俗化政策,反映了國家在新移民身份認同構建中的弔詭角色:「自由平等博愛」這一現代政治理念,本來不應該與個人的宗教信仰掛鉤,但由國家推行的世俗化政策,卻令穆斯林新移民感覺被針對。久而久之,法國國家與新移民的裂痕只會越來越大,當普通社會矛盾到了臨界點,新移民群體對國家的怨恨,就容易被宗教極端主義利用。後者只需在遠處口頭號召,就能感召新移民當中的激進份子製造事端,《查理週刊》槍擊案如是,剛發生的連環恐怖襲擊亦如是。

最可怕的是,那些對國家不滿、乃至怨恨的新移民後代,制度上確是如假包換的法國公民,這種矛盾,也就成了法國社會無處不在的內部撕裂,積重難返,比國際間的糾紛更難化解,潛在威脅遍佈全國各地,防不勝防。這核心問題涉及國本,就是法國願意就核心價值進行妥協,也不是一時三刻可理順,遑論解決,噩夢還只是剛開始。

小詞典:世俗主義(Secularism)

英國作家霍利約克(George Jacob Holyoake)提出的政治理念,主張將國家政治和宗教活動分離開。世俗主義意味法律和國家主權的基礎不是神諭,而是與人民的「社會契約」,信仰不同宗教的公民享有同樣的政治權利。世俗主義的政府對信仰保持中立,同時確保政治生活不受到宗教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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