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接連發生槍擊案,先是在白人警員執法過程中槍擊黑人、導致後者死亡,然後是白人警員被黑人槍擊。一些案件更由 Facebook 網絡直播,視覺效果驚人,引起更深震盪,也令人對美國隱藏的種族矛盾問題重新注視。
非裔美國人在美國社會受到不公正待遇,自然不是始於今日,可直接追溯至美國建國伊始。在16-18世紀的大西洋奴隸貿易中,越有三十多萬名非洲黑人以奴隸身份被轉賣北美,直至美國爆發南北戰爭、1865年國會通過憲法第13條修正案,奴隸制在美國,才正式成為歷史。不過,即便憲制上對非裔美國人的歧視消除,在現實生活中,美國黑人仍長期處於社會下層,最突出的表現是20世紀中期還存在的「吉姆.克勞法」(Jim Crow laws)。這些法案以「隔離但平等」為原則,南方及邊境各州以此要求黑人與白人分離使用社會公共場所和設施,例如學校、公共交通等,結果黑人社群享受的公共服務質量,往往低於白人。
20世紀50年代,美國社會興起的「非裔美國人民權運動」,反映了近代美國扭轉黑人受不公正待遇的大潮,期間湧現了以馬丁路德金為代表的民權衛士,他們以「非暴力抗爭」形式凝聚強大壓力,與當時聯邦政府改革派結合,最終促使1968年的《民權法案》得以通過,自此「制度歧視」本身才被視作罪行。四十年後,美國誕生了首位非裔總統奧巴馬,輿論普遍認為這標誌著美國種族問題趨於消弭,平權理念得到彰顯,這也是少數族裔長期支持民主黨、乃至神話化奧巴馬的原因。
諷刺的是,在奧巴馬即將離任之際,我們目睹的,卻是一個因種族問題陷入更深矛盾的美國。根據統計,至2011年底,非裔美國人財富總值較2008年縮水近一半,而在2016年,美國1/3的黑人兒童處於貧困,但同期白人兒童處於貧困的比例是1/10,貧民區的黑人數目遠超白人,乃在美國生活的普通常識。與經濟境況相伴隨的,還有日益增加的種族相關社會暴力事件,例如2014年發生於弗格森鎮的非裔美國青年被白人警員槍擊致死,就引發非裔社群強烈抗議,政府更一度宵禁。自此,美國非裔與白人執法者之間的衝突,就一直是矛盾焦點。
為甚麼出現了黑人總統,美國的種族矛盾反而被重新激化?正如普林斯頓大學教授Eddie S. Glaude指出,「奧巴馬當選」這一事件本身,並未有結構上對美國種族問題產生良性影響;恰恰相反,它的轟動效應,讓美國各類社會機構、社群都產生了「美國種族平等大業已經完全實現」的錯覺,從而對現實中非裔美國人遭受的不公平待遇逐漸忽視。Glaude 進一步認為,美國種族歧視絕非「理念與實踐的差距」,而是「理念本身的隔閡」,也就是說在美國白人社群中,「白人優越主義」始終存在,只是這一價值取向往往通過政黨政治、經濟競爭等「現代化」途徑反映出來,才不甚為人留意。直到特朗普競選,不忌諱任何政治不正確,這股能量才被釋放出來。而這就觸及甚麼才是「政治正確」這個核心問題。
自上世紀平權運動發展至今,美國社會的「政治正確」思潮發展至高潮,與「白人優越主義」卻形成惡性循環。一方面,今日美國公開的制度性歧視黑人、少數族裔政策,都屬於「政治不正確」,一經曝光,必然引發社會聲討。不過隨之而來的,卻是大學錄取、單位招聘、乃至商業電影角色安排等場合,都礙於「政治正確」,刻意傾向照顧少數族裔、特別是非裔申請者,反映「政治正確」將個人至於種族標籤下,反而忽視了每個當事人作為個體的獨特性。白人社群越來越對這類「政治正確」反感,認為自己受到「逆向歧視」,不滿開始溢於言表。
根據美國暢銷作家Taleeb Starkes在《American Thinkers》網站的文章,在不少白人眼中,目前美國實際上存在著一群以「種族矛盾」和「政治正確」話題為生的「種族歧視產業」(Race Grievance Industry),即一旦某一事件可以被打上「種族歧視」標籤,相關媒體、社會活動組織就會將事件朝「種族矛盾」方向渲染,將個體案例上升到「結構性問題」,並發起大規模社會運動,從而獲得特定群體的輿論、財力支持。凡是黑人受害者被執法人員傷害,無論具體情形如何,皆被輿論認定為「種族不平等」,甚至連奧巴馬政府對此類事件的第一時間表態,都存在上述傾向。在這一趨勢下,非裔美國人與白人社群的矛盾,其實完全沒有緩和,反而被不斷激化。
「政治正確」的氾濫和「種族歧視產業」的活躍,最終導致美國白人社群對政治正確的全面反擊,以及白人優越主義的復興。特朗普今年在美國大選中,以對少數族裔的冒犯、激進言論「打破政治正確」,贏得美國白人社群廣泛支持,即是明證。去年8月,臭名昭著的種族主義暴力組織3K黨前領袖杜克(David Duke)公開支持特朗普,根據常識,這是任何候選人都避之不及的政治毒藥,但特朗普僅以「不知情」為由敷衍了事,其算計無外乎是試圖在「政治正確」和種族主義者支持之間尋求平衡。今年5月,弗吉尼亞州的3K黨組織又表態支持特朗普,他借種族議題異軍突起的政治現實,反映種族矛盾在今天美國的激化程度空前。這一情形,是2008年奧巴馬入主白宮時始料不及的,背後的一系列社會結構因素,卻遠非簡單政策可以釐清。在全球右翼運動大盛的情況下,美國這個「種族大鎔爐」開始出現裂痕,雖然距離種族撕裂還有很遠,張力也不如六、七十年代,但未來出現更多對立,恐怕卻是大勢所趨,避無可避了。
參考資料:
How American democracy sustains racial inequality
The Race Grievance Industry's Theory of Exploitivity
沈旭暉 南風窗 2016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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